第一话 投生投岔了

1

九重天巍峨肃穆,是个万年难得出一次纰漏的地方,所以此次一出纰漏便立刻传遍了整个天界。

且还是个有关凡人命数的大纰漏。

惊动整个天界的纰漏主角叫魏登年,是个一生过得十分跌宕起伏的……魔头。

将军之子沦落成被发卖的奴隶。他从云端跌落泥沼,被人欺凌,又遇贵人搭救,勤王救驾翻身。他征战沙场,除佞臣,隐忍多年,一朝弑君屠城,暴戾无道,名字能止小儿夜啼,令敌军丧胆。

经历诸多波折,终成万尊之首。

然而就在他登基的那一天,被从天而降的一颗蟠桃核给砸死了。

那颗蟠桃核不是一般的蟠桃核,乃是被九重天蟠桃果林的一方仙泽孕养,仙力浑厚,当场就把登基台砸出个坑。

魏登年虽非良善之辈,但阳寿未尽,气数未绝。死后他被带上九重天,才知道这核乃是天后座下施云布雨的小仙子贪吃,随手丢的垃圾。

既然说这是个惊动天界的纰漏,所以天界也十分慈悲地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爱做手工的即墨神君最近新做了个穿越命盘,可以回到凡间一百年内的任意时间点,这种东西大多是神仙们无聊,用来逛逛街看看历史风俗,现在正好可以给魏登年一用。

由于怕他再祸乱人间,天帝还派了座下的神君下凡,指引其踏上正途。

不过眼下正逢神魔大战这种争功劳的时候,神君不屑处理凡人的这等小事,大手一挥,把这烂摊子又丢给了自己的狗腿子再华。

天界的八卦小分队最近因为这事活跃得很。

魏登年这个名字凭借着独一无二的机缘,暴躁病娇的性子,可怜又可恨的跌宕命数,压过了近期所有戏本子的风头,人气和一万年一度最受女仙天婢喜爱的司白神君不相上下。

李颐听最近也不能免俗地掉进了魏登年的戏本子里。

正派男主看腻了,突然见到这么一个暴虐却深情的反派,她立刻就被迷得五迷三道。

尤其是戏文里那一段:他欲强迫心上人,那张狷狂桀骜的脸上闪过犹疑、不忍、心痛、嫉恨,最终看着心上人惊恐挣扎的模样,黯然放弃。

李颐听捂住嘴眼泪汹涌,啊,魏登年,我可以!

月老正在审批九重天新出的魏登年戏本子,见到那丫头捧着书一副脸红上头的傻模样,慢悠悠地指了条明路。

于是李颐听便成了狗腿子的小狗腿子,成天围着再华一口一个仙君地叫,帮他端茶送水、扫地捏腿,最后终于靠着狗腿,从看上去十分不愿百般不舍,实际上千般庆幸万分欣喜的再华仙君那里,接手了下凡指引魏登年的这个烂摊子。

九重天上的神仙横竖不过三种。第一种生而便是仙胎,例如司白神君;第二种是有大功德的凡人飞升成神;第三种便是被神仙点上来当神仙的,例如被历劫回来的司白神君点上九重天、指名要其做他贴身天婢的李颐听。

当今天帝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是大统的继承人选,奈何性子荒唐了些——十年前因为身边的天婢喜欢吃生姜,结果摘光了天界所有的生姜送小天婢,连天后用来泡脚种的那块生姜地都没能幸免。

天帝被天后骂了一夜,第二日大殿下就被天帝罚去四明山思过,直到这阵子天魔两界大战才被召了回来。

小的那个便是司白,前些年下凡历劫,刚刚飞升神君。

作为九重天上最受女仙天婢喜爱神君榜单的榜首,大家都挤破了脑袋想跟这位霁月光风的二殿下沾上点风月关系,更不要说是当他的贴身天婢,在房里伺候的那种。

可就在众人艳羡李颐听的时候,她……拒绝了,转头就给搞姻缘批戏本子的月老打下手去了。

女仙们一个个抽气惋惜,眉毛之皱语气之厉,仿佛拒绝去做司白神君贴身天婢的是她们。

所以大家对这个新来不久的女仙,唯一的印象便是——胸无大志。

李颐听对此不置可否。

也就月老问她时,她才思忖片刻,丢出了个解释:“我飞升之前活得太认真了,把自己的小命都搭了进去。现在我只想做个贪图男色的富婆散仙,蹭蹭您老人家的香火,看看您批阅出来的新鲜戏本子。”

月老这个称呼虽然听着旧旧的,其仙实则是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因为仗着活得久倚老卖老,大家便这么叫着了。

他万万年与红绳为伍,看红色已经看倦了,是以一身行头皆是绿色。平日里穿绿衣、绿鞋,连发带都是翠绿飘飘,走在九重天上,就像一簇移动的草丛。

此刻月老躺在他的翡色长椅上摇着他的大绿扇子,抓着一串果粒饱满的青提,阖着眼慢慢吃着:“少拍马屁。你既然想贪图美色,那为何拒绝咱们九重天上最有仙气最貌美的二殿下?”

李颐听从他那串青提里揪下两颗丢进嘴里,含混不清道:“司白不行。他每天活在天界权力中枢,我去伺候这样的主子,太伤仙脑了。”

她眼珠子转了两下,笑嘻嘻地绕到月老后面开始给他捏肩捶背,嘴里嘘寒问暖,问着力度如何。

月老阖着的眼皮撑开条缝,悠悠瞧了她一眼:“你想干什么就直说吧。”

李颐听的笑容越发狗腿:“小仙第一次接到天帝指派的任务,心中忐忑不安,想请教您老人家,指引凡人魏登年应当从哪里下手比较妥当?”

她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

月老见到她的样子,心下了然,哼哼着吃了口青提,挑眉道:“尘世间的男女都难过情劫,你此去凡间度他向善,若是生拉硬拽反而适得其反,依老夫的意思呢,不如先与他亲近,若是成了他的枕边人,想必你说一句便能抵得过万字忠言。”

李颐听不住点头,眼缝弯弯,腮帮子笑得跟要炸开了似的。

若是打着干公事的幌子下凡去见小美男,免不了要被其他仙背后议论,此刻有了月老名正言顺的指点,想必其他的仙君神君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李颐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嘴里大彻大悟道:“小仙明白,小仙遵命。”

在凡人命簿上,魏登年前世的结局并不完满,做皇帝是他送命的关键。若他没被蟠桃核砸死,顺顺利利当上皇帝,那么登基以后不到两年就会被最爱的女人背叛,继而下属篡位,接着被挑断手脚筋骨,囚禁孤苦而死。

那颗砸死他的蟠桃核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痛快,让他的人生在最为苦难的日子到来前戛然而止。

粗粗了解了一遍魏登年的生平,李颐听在心里感叹了两声蓝颜薄命,并且更加坚定了救他于水火、改变他这悲惨一生的念头。

下凡前,李颐听特意又去找了一趟月老,拜托月老一定要给她和魏登年绑一根结结实实的红线,用刀子割都要割一炷香的那种,再给魏登年那方扎紧点。

上面为了方便她度人,已经给她安排了魏登年前世最心爱的女子的命格,但李颐听做凡人做出阴影了,觉得还是给自己添一份保障比较保险。

月老收了李颐听用仙法编造的蒲柳发带,答应得十分爽快,拿给李颐听验收成果时,果然给她备了一条麻绳粗的红线,那宽度,得有两根食指,等同于红绳界的老大。

一连几日,李颐听做梦都梦到自己从天而降,大杀四方,从仇家手里救下势单力薄、身娇体弱、绝色貌美的反派魏登年。

被救后的魏登年用那张谪仙般的脸冲她浅笑,被水吻过的温润嗓子说要以身相许,再不作恶。

李颐听在梦里甜蜜地笑出了声。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命盘启动。

下凡那日,天魔两界交战再次爆发,甚是激烈,九重天上能打架的都出动了,不能打架的也去凑热闹了。

李颐听跑到即墨神君府里找了一圈,才在后殿找到慢仙一步正要出门看热闹的他。

即墨神君说着看热闹要迟了,嚷着回来再给李颐听投生。李颐听一听,这还了得,怎么投生这事还能往后推的?

拉扯了半天,即墨神君才不甘不愿地把她带到了命盘处。

李颐听脚踩祥云,瞧着面前金光闪闪的大盘子,脸上洋溢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微笑:“即墨神君,我第一次投生,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您给指点指点?”

即墨神君脸拉得老长:“又不是给神仙下凡历劫的命盘,这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做,不知道有什么要注意的。反正是一次性的,有什么不足,下次再重做调整就好了。”

李颐听:“?”

新的命盘?第一次做?重做调整?

李颐听心中忽然涌起不妙的预感,步子小小地退了一步,正要细细询问,即墨神君忽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再磨叽,那边架都要打完了!”

李颐听脚下一空,仙身骤然失重,天旋地转中涌上来一阵强烈的吐意。

2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

锃亮平滑的冰湖像一面巨大镜子,映着朦胧的月色和树影,以及冰面上抱坐在一团的两个身影。

两人皆是浑身湿透,旁边的湖面被洞穿了一个窟窿,小小一方水面泛着粼粼波光。

湿冷的黑发贴着年轻男子沉稳阴郁的面容,他紧盯着怀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的女子,一只手不断掐按着她的人中,连唤了好几声“郡主”。

怀中的女子并无半点醒来的迹象,身子反而一点点凉了下去,呼吸渐弱,终于,脉搏在某个瞬间彻底停止。

任是男子再冷静沉稳,这一刻眉宇间也浮现出一丝焦虑慌张。

探取脉搏的手在她脖子上停了片刻,他闭了闭眼,一脸被迫似的俯身下去,堵上了她已经泛紫的嘴唇给她换气。

李颐听“哇”地吐出一大口水。

强烈的失重感和吐意从胸腔消散的那一刻,五感逐渐清明,骤然穿透身体的冷意让她狠狠打了个寒战。

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脸后退了一些,这距离恰到好处,让她看清了面前的小美男。

长的眉,厉的眼,挺的鼻,浅的唇,五官乍看之下不过尚佳,可是组合到一块儿,却皎如玉树临风前。

尤其是他于左眼眼尾处坠了一颗浅色的痣,平白给这张稍显稚嫩冷峻的白玉面庞添了一份妖异美感。

李颐听只一眼便被这张脸惊艳到,恍惚想着什么时候九重天上竟然多了一位匹敌司白的仙友,而她还不知道。

但马上,她便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不是神仙。

她从未见过哪位神仙的眼神这般深沉森冷。

仿佛蛰伏等待得太久,已经变得晦暗而陈旧;可若是贴近了瞧,漆黑的眸子里仍留有一丝野心的光亮,好似一丛枯草静静等待可以燎原的某颗火星。

这个人,尚且稚嫩的美貌和给人的复杂感觉,跟他的年纪形成强烈的违和感。

鬼使神差地,李颐听试探着叫了一句:“魏登年?”

残留的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滴答下落,少年没有否认。

李颐听心下蹿出大大的美意,月老审批的戏本子诚不欺她,魏登年果然是个绝世美男,还是个跟别的美男气质完全不同的绝世美男!

正嘚瑟着,李颐听心里忽然又咯噔一下,悬了起来。

她原本应是直接投生到苏家的——投生到魏登年前世唯一喜欢过的女人苏觅身上,为了更早更亲密地找到并且接触魏登年。

但现在显然已经乱套了,因为此时魏登年已经长成了少年。

李颐听暗骂了一句即墨神君,暗暗祈祷别再出其他岔子。

还没祈祷完,魏登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礼貌笑意,语气却透着微微不耐:“郡主,您现在可以从我的怀里起来了吧?”

李颐听听见这个称呼恍惚了一下,她愣愣站起来,借着月光才发现二人身处一大片冰湖上,脚边有两双冰嬉鞋,以及一个被砸穿了的窟窿,洞口周围的冰面下方已经出现蛛网状的裂纹。

魏登年见她醒来,如获大赦,脚步极轻且快速地远离了可能会被再次踩碎的湖面。银亮的湖面映出他颀长的身形,此刻李颐听才将他整个人完全看清。

或许是年纪还小的原因,他个子并不太高,也就高出李颐听半个脑袋;腰身也比女子宽不了多少,一身粗布的小厮衣料浸了水,紧紧贴着他的身形,隐约勾勒出嶙峋的蝴蝶骨,即使穿着单薄的冬衣,也依然形销骨立。

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真的是杀人如麻的魔头魏登年吗?

她环顾湖面四周黑漆漆的树林,缩了缩脖子,跟了上去。

寒风刮在脸上,李颐听感觉像被柳条抽打过一般刺痛,她冻得上下牙咯咯作响,混沌的灵台逐渐有了原主的记忆。

当下胸口仿佛又受了一记重击。

投生晚了十几年就算了,还投生岔了,她投的这具身体的原主,压根就不是苏觅啊!

记忆像一锅煮开的沸水,咕噜噜冒着泡地钻进了李颐听的脑海。

李颐听顶替的这位叫宋炽,乃是卺朝濮阳王的独女,每年都要来她外祖母家避暑,也就是此刻她所在的郸城。

郸城偏北,夏季温暖如春,只是冬日也比南方更加寒冷。

宋炽现在本不该出现在这儿,只是她瞧上了这里一个小门小户家的公子郑易,是以刚过完年,便又从王府跑过来小住。

刺史郡守清楚她的身份,都爱巴结恭维她,稍微有钱有势点的人家更是想尽办法把自家小孩塞进来陪驾,说不定一不小心被她看上,一朝就飞上枝头了。这里面也包括买下魏登年的周家。

今日宋炽提出去湖面玩冰嬉,一堆少年小姐围着,等待她挑选陪驾的。大家都以为宋炽又会选郑易,结果这宋炽还在生气上一回郑易驳了她的红烧肉,在一圈少年里挑中了周家儿子周映带出来的魏登年。

想来那个宋炽也是个有眼光的。

然后她便掉进了冰窟窿。

再然后,李颐听就顶替了这个刚刚溺亡的郡主。

“又是郡主。”李颐听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苦笑一声,随即用力甩甩脑袋,把那些糟心的前尘往事从脑子里甩了出去,在心里把即墨从头到脚狠狠唾骂了一遍。

魏登年在前面走得飞快,像是要甩开她似的;李颐听身娇体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着。

华贵娇俏的袄裙已经湿透,沉甸甸地坠着,在九重天上当了几年脚不沾地的神仙,好不容易习惯了,一朝又成了会冷会累的凡人,还真是不适应。

罢了罢了,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就是不管环境多么艰苦困难,都是任务第一。

更何况……

李颐听盯着前方疾走的颀长身影,偷偷笑出了声,暗道,我们小年肯定也很冷,不过没关系,姐姐烤完火就来轻薄,呸,温暖你啊!

她把一边掌心背在身后催动法力,想让身体暖和一些。

口诀默念了几遍,李颐听却没感受到一丝暖意,一阵风扫过来,冷得甚至想干呕。

她略惊,一掌劈向身边的树干,立马惨叫出声。

那一掌并没有把树劈为两截,反而因为扇得太用力,导致她的手掌被刮出一片血丝。

仙术全失!

李颐听七窍生烟:“即墨,你以后一定单身亿亿年娶不到媳妇!”

前方脚步一顿,魏登年面无表情地转身:“郡主怎么还跟着我?您方才在说什么?”

好神仙不吃眼前亏。

李颐听略一思索,立刻把自己受伤的手伸了过去,矫揉造作地噘起嘴:“我刚刚摔到手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她的手,动也没动,长身玉立,站在原地:“现在郡主和草民身上都湿透了,草民也没有干净的布料能给您包扎,快些回去才是。”

李颐听见他不吃娇滴滴这套,立刻换了语气,眼巴巴地看向他,柔弱无助地哼哼道:“小年,我冷。”

魏登年见鬼似的看着李颐听,好像在思考她是不是刚摔进河里把脑子摔坏了,正要开口,咳嗽声先从他嗓子里钻了出来。

起先还是正常的咳嗽,可是他逐渐站不稳当,需要扶着树干才能维持身形,咳得大声而激烈,苍白的脸颊都添了一丝病态的红润。

李颐听瘪瘪嘴,好吧,他才更冷更娇弱。

“你没事吧?”

李颐听走近去,魏登年捂着嘴的手放下来,唇瓣上沾了什么,立刻恢复了点气色。

他手攥成拳头,伸出一指指往反方向:“郡主回去的路在那边,穿过那片林子就是了。周府和老太师府不同路,郡主自便。”

说完这几句话,魏登年好似费了极大的力气,喘了两口气,重新往周府走去。

“你……你不送我回去啊?” 李颐听跟上去扶了他一把,隔着几层湿冷的衣料,仍然摸到他柴瘦的肘骨。

“郡主自重。”下一刻她的手便被魏登年拂开,“您的路不是这条。”

“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李颐听话音刚落,反方向的小树林忽然亮起隐隐火光,照得那边人头攒动,唤着宋炽名字的声音传了过来。

“寻您的人来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魏登年慢声慢气地丢下这句话,独自进了密林。

李颐听看了看那头的火光,又看了看越走越远的魏登年,咬一咬牙,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

“你怎么还跟着我?”

他似乎丧失了最后的耐心,连称呼都省去了,微蹙起眉,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

李颐听还没想好借口,沉默着装没听到。

火光逐渐被越发粗大茂密的枝叶遮挡,远处的呼唤渐渐弱了下去。冬夜的静谧覆盖了整片密林,行走其中,连两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尤其是魏登年一步更比一步粗重的呼吸声,想不听见都难得很。

李颐听跟在他旁边,盯着他浮虚的脚步忧心。终于他腿脚一软,膝盖笔直跪了下去,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把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股很浅的奶香味从李颐听鼻尖溜过,可当她把魏登年拖到旁边靠着树休息后,再仔细一闻,又什么都没闻到。

“喂,你怎么了?有没有事啊?”

李颐听皱着眉,轻轻拍他的脸,担忧之色呼之欲出。

这个小美男,身体很不好啊,要是被她弄到手了,会不会英年早逝啊?

魏登年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听上去有力无气:“只是半日未进食饿的,还死不了。你怎么还没走?”

李颐听道:“我有话跟你说。”

魏登年:“说。”

李颐听:“魏登年,你娶我吧。”

3

魏登年前世被后人诟病最多的事情有三。

其一,登上高位后,用极其残忍的逼供方式弄死了曾经养大他的周府满门。

其二,在赢了庙堂之争后,把政敌毕家一家全部烧死。

其三,也是让他彻底恶名远扬的一次事件——他受命攻打桦阴国,杀尽桦阴国所有皇室后,将皇城里四十万百姓全部活埋。

在见到他以前,李颐听从没想到这样一个恶名远扬、受万人唾骂的魔头,此刻竟然会瘦弱到这种地步,走两步就要喘咳,且他还阴郁古板,不爱说话。

李颐听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笑得像只想抢烧鸡的狐狸:“魏登年,你娶我吧。”

原本魏登年还烦躁不耐,听到此话,神色陡然沉冷下来:“哦?理由呢?”

李颐听道:“你方才轻薄了我。”

她指的自然是掉入湖中被魏登年捞起来换气的事情。

李颐听有意无意地低下头,露出一截细白的脖颈和一点恰到好处的羞愤:“我们做女子的,都要守妇道,既然被你轻薄了,我便是你的人了!”

魏登年道:“若是我不娶呢?”

李颐听道:“那我便让陛下治你的罪,轻薄之罪。”

魏登年挑眉:“那分明是为了救你的权宜之举,且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我不说出去便无人知晓了。”

李颐听道:“可你还是亲了我,不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

沉默半晌,魏登年道:“所以你是一定要我娶你了?”

李颐听:“是。”

结合宋炽的记忆,不难推断出他此刻正是被周府收养的第六年,人生转折的画卷即将拉开。

若是这个时候她嫁给了魏登年,还是以郡主的身份,或许能从源头改变和阻止什么。这样想来,此时遇见也不算太晚。

李颐听在心里已经打好了算盘,甚至暗暗觉得稳操胜券。

“哗啦”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魏登年扶着树干缓缓起身,干脆麻利地撕下一角衣料,在掌心擦了擦,又拉直了布条,用力绷了绷,似乎在检查它的结实度,检查完后便拿在了手里,向李颐听挪了过去。

他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妖异绝艳,月光也随之失色:“非我不嫁?”

“是。”

李颐听被他这一笑晃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倾身过来的魏登年逼靠到树干,粗糙的树皮隔着衣服仍然硌背。

两人隔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着鼻尖。

他嘴角的笑容放大,声音低沉,像是玉石混着砂砾摩擦,蛊惑人心地钻进她的耳朵:“不会后悔?”

魏登年抬手撑在树上,手里攥着的布条钻出来一截,被风带起来,轻抚过她的耳畔。

场面一度十分缱绻。

但若是他的另一只手将布条扯出来,用力勒上她细嫩的脖颈,再绕到后方,手腕交叉,借着这粗树将她勒死……

李颐听被这设想惊出一身冷汗,干笑一声,立刻从魏登年手下钻了出去。

“若是我回答不后悔,会怎么样?”

魏登年很是轻慢地笑了。他看着她,压着眉,沉着嗓:“我或许,会杀了你。”

???

这不是戏本子的走向吧!

李颐听:“为……为何?”

“若你非要嫁我,先不管皇帝和濮阳王会不会对我起杀心弄死我,就说这附近的州郡县令都对你虎视眈眈,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你身边做男宠做书侍,来攀高枝的人多了去了,若你要嫁我这事传到了周家人的耳朵里,我此行回去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向李颐听走近一步。

“既然我会死,不如赌一把,在这里先杀了你。”

他说话很慢,似乎是精力不济的缘故,讲两句便要缓一会儿,声音也轻飘飘的,可李颐听的鸡皮疙瘩已经在手上炸开。

若换成其他的小姑娘,或许会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李颐听不敢把这当玩笑。

纵然她是个神仙,不会真的就此丧命,可那种无形的恐惧在魏登年一挑眉一扬唇间,紧紧地缠住了她。

她身无法术,当下就决定当个怂包。

“其实也不一定非你不嫁。”

魏登年脚步未停,仍然向李颐听慢慢地走过去。

李颐听一边退后,一边大喝一声:“好!既然这事会害你身陷囹圄,那我以后不提就是!其实仔细一看……你也并没有郑易好看啊!”

鬼知道那个郑易长什么样子!

她下凡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魏登年,而且据她前世活的那小半辈子加上在天界待着的这几年,怎么说也算见过了不少美男子,还真没有能轻易媲美魏登年的。

但宋炽生前的确时常纠缠郑易,这一句胡扯魏登年似乎有些相信了,停下了脚步。

察觉到他正认真地打量自己,像是在思考这话的可信度,李颐听立刻摆出不耐烦的模样:“而且,跟你小子比起来,郑易都算听话的了!你还跟本郡主开玩笑喊打喊杀的,哎,没意思没意思,我要回府了!”

魏登年冷冷盯着李颐听,就在她快装不下去的时候,他忽然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朝她一拱手:“郡主请回。”

李颐听看着魏登年逐渐走远的背影,这才彻底松了口气,随即腿脚一软,扶住了旁边的树。

“果然梦境都是反的!”

她好好一个神仙,怎么说也死过一回了,居然被十几岁的魏登年吓到腿软!

荒唐至极!

李颐听暗骂自己丢脸,直起腰往反方向走去,直到走得十分远了,那股害怕的劲儿下去了,她的心跳声依然如擂鼓般密集剧烈。

果然是魏登年!如假包换的魏登年!

这狠厉的心机,这令人屏息的威慑力,令人丧胆的手腕,这样的反派,好想被他轻薄啊!

戏本子里欢喜的男子一朝成真。李颐听终于在心中缓缓地升起一种仰慕大佬多年、此刻终于得见大佬真人的兴奋感。

4

太师府派出来寻宋炽的府卫们在林子里久久找不到人,又加派了不少人手,扩大了范围去找,小树林里到处可见稀疏的火把。

李颐听刚走回湖边便被人看见,找到她的府卫拉大嗓门狂喊了几声,把那一片的人全部招呼了过来。

其中跑得最快最急的那人穿着件俏皮的短袄,梳着双挂髻,不像其他人一般绕路到左边过桥,直接从湖面滑溜着就冲过来了,两边的挂髻随着她的步子一跳一跳地蹦跶。

李颐听并没见过这人,可看到她的第一眼,这具身体便自动认出来,这是贴身伺候宋炽的丫鬟红豆。

红豆跑过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十五六岁的少女,比宋炽还小,见到李颐听一身狼狈、浑身哆嗦着打冷战的模样,“哇”地又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小姐你急死我了!小姐你怎么弄成这样?小姐你肯定很冷吧?”

真是个忠心的小丫头,只可惜她真正的主子已经去了。

李颐听觉得有些对不住她,磕着牙安慰道:“还好……还好,也不是很冷,你……莫哭了。”

然后,她把方才掉进湖中被魏登年救上来的事情粗粗说了一遍,自然巧妙隐去他救她回来,又差点将她勒死那一段。

一行人呼啦啦拥着李颐听回了太师府。

已是亥时末,府中仍然灯火通明。门口的小厮见到李颐听平安归来,立即欢欢喜喜地去通禀还在等消息的老太师。

老太师是濮阳王妃的娘,宋炽的外祖母。

濮阳王妃娘家门第显赫,世代将门,其父戍守边关之前,还曾带出过一支忠于皇家的精锐军队,魏登年的父亲便是那支军队的将领。

老将军病逝后,配享太庙,其妻也被当朝太后加衔,尊称为老太师,以示皇家恩宠。

虽然宋炽的外祖母并无实职,却极其受人尊敬。唯一可惜的,或许就是这样显赫的门第子嗣凋零,只有濮阳王妃这一个女儿,濮阳王妃又只生了宋炽一个独女。虽然尊荣在外,却再难有实权。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若是这位宋炽郡主的娘家有其他叔伯兄弟可以光耀门楣,接管老将军的兵权,攀上更高更富贵的位置,或许会落得和魏家一样被连诛三族的下场也未可知。

皇家无情,福祸相依,世事本来如此。

李颐听进门之后,披上一件下人送来的外衣,便匆匆赶去大堂面见外祖母。

她一边回忆宋炽往常犯错都是怎么做的,一进大堂便垂下脑袋,做出一副乖乖受训的样子。

老太师高坐主位,手撑一柄御赐的青倓拐杖,鬓边银发已生,或许是受做将军的夫家影响,不笑的时候一副威严的模样,怒时更让人心头一慌。

“这是怎么回事,你又到哪里野去了?连个下人也不带!”

红豆福一福身,立刻替自家小姐解释了一番,李颐听便在旁边偷偷瞄老太师的脸色。

在听到她掉进湖里的时候,老太师的脸更臭了,李颐听立刻开始疯狂咳嗽。

起先主位上的人还冷眼看她,她眼珠子一转,学着某人咳得脸颊通红都不带停下。

这夜深人静,漆黑的大堂里,回**着她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老太师是个庄重人,对谁都不假辞色,唯独拿她这个小孙女没一点辙。

她本来就担惊受怕了一晚上,此刻再也坐不住,从主位上快步走了下来,一边给李颐听拍背,一边叫人烧热水,也不再教训了,催着李颐听回去换衣。

这一章算是翻了篇,李颐听大大“哎”了声,迈着小碎步,快速出了门。

一出门,李颐听立刻恢复正常,背不弯了,喉咙也不痒了。

红豆赞道:“小姐真是目达耳通,反应迅速。”

李颐听嘿嘿一笑。红豆又压低声音:“小姐让我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按照小姐的吩咐,我悄悄收买了几个府卫,让他们把你喜欢的人捆来了,如今正在房中等候,现在去吗?”

李颐听忽然想到了什么,暗道一声糟糕,小跑着冲回院子。

红豆一愣,追了过去:“小姐,你别跑啊,人都绑好送到你**了,逃不掉的,你别心急啊。”

李颐听脚步未停,进了院子径直奔向厢房,突然身后的脚步声停下。李颐听回头一看,红豆远远站在院中,脸上挂着一丝了然的窃笑:“小姐,奴婢会在外面好好守着的,春宵苦短,您快些进去,别耽搁了!”

李颐听嘴角**了一下,推门进了房中。

卧房的**拱起高高一团,还在蠕动挣扎。

李颐听伸手掀开了被子,眼睛亮了一瞬——竟也是个小美男。

小公子生得唇红齿白,斯斯文文的,穿一身儒生袍,看着像是个规矩的读书人,只是嘴巴被塞着布匹,手脚都被捆得结结实实,也不知道在这儿挣扎了多久,帽子早就被蹭掉了,鬓边的发丝也散乱了几缕,乱糟糟地垂了下来。

这个宋炽郡主眼光着实不错,只是这行为,也的确混账了不是一星半点。

李颐听告诫着自己已经是见过魏登年那种“大世面”的人了,迅速从男色中回神。不过,见到她后,郑易挣扎得更为剧烈,瞪圆眼拼了命地往墙边蠕动,被绑紧的脚用力蹬着揣着,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李颐听头痛了一下,一边想着要说点什么解除误会,一边摘了郑易嘴里塞着的白布。

哪知道郑易能张嘴后,并未说话,而是眼睛一闭,嘴巴一阖,脸上的肌肉忽然使劲。

“咬舌自尽?”李颐听大惊,飞扑上去,一把压在郑易身上,用力掐住他两颊。郑易吃痛,被迫松口,嘴角浸出一缕血丝。

李颐听道:“郑易你疯了?”

郑易被两团柔软撞上,身子一僵,白玉般的脸上浮出两朵红晕,未几又迅速回神,梗着脖子,满腔悲壮、誓死不屈地瞪着她:“我郑易虽然只是一介草民,不比郡主你一手遮天,但好歹家世清白,受不得这种侮辱!只能一死保全自己!”

“误会!都是误会!”

李颐听哭笑不得,从榻上下来后,语调放缓安抚他:“你误会了。郑易,今天这事我的确对不住你,不过这只是下面的人擅自揣度我的意思做的,不是我的想法。你放轻松,放轻松。”

郑易将信将疑。

“真的!”

为了让他放心,李颐听一连退了好几步,跟郑易隔开半间房的距离。

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伸手往衣服上一摸,得,都快给焐干了。

李颐听正想说话,一抬头,就见郑易又在闭着眼睛咬舌头。

“喂!你别把血滴到我**了!”李颐听奔过去一巴掌扇到郑易脸上,打得郑易眼冒金星,终于松了口。

她怒道:“你怎么又自杀?”

郑易晕了一会儿:“是你先脱衣服的!”

李颐听脑仁疼,怕他再搞事情,不等他说完,抓起白布再次塞进他嘴里,决定以他能听懂的方式跟他交流。

她搬起张凳子往床前一搁,一屁股坐上去,摆出一副恶霸流氓看腻小姑娘的模样:“听着,我以前的确觉得你有几分姿色,但我现在已经看上别的男人了,对你没有一点兴趣,所以不会把你怎么样。”

郑易:“……”

昨日她才逼着他吃她炖得锅子都烧黑了的红烧肉,这样拙劣的谎言,以为他会信?

“我现在就把你放了,让我的人带你出府,作为交换,今天的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要是同意就点头,我给你松绑,但你不能再咬舌头了。听明白了吗?”

房内陷入一阵静谧。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终于,郑易充满警惕地,缓缓地点了头。

李颐听松了口气,先帮他把白布扯掉,见他的确没有要再咬舌的意向,于是快速给他解绑,然后立即倒退三步,转头把红豆喊了进来,让她送人出去。

红豆一脸惊慌,不敢置信地看向郑易,再看回李颐听:“这就结束了?这么快?”

李颐听捏了一把她的脸:“你一个小女子脑袋里都想什么呢?我们什么事都没有,快把人送出去,不要被外祖母发现。”

郑易比红豆还要不敢置信,愣愣看了李颐听老半天。

宋炽转性了?真的就这么放他走?

李颐听:“再不走我就改主意了。”

郑易“嗖”地起身,“嗖”地抓过帽子,“嗖”地跟上红豆,惊魂未定地跑了。

比他咬舌自尽还快。

经过李颐听旁边的时候,他还将衣领往脖子上拢了拢。

李颐听:“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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