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大概是远离了那个受人觊觎的财产,容真真的日子顺当了许多,除了时常想娘,一切都还好。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读书是个很烧钱的事,她现在住着学堂不要钱的房子,吃着物美价廉的饭菜——高婶关照她,打饭时,都给双倍的量,因此一菜一饭就能吃饱,可她依旧花销很大。

学费、书费、报费、置装费、体育费、杂费……若是冬天,还要多了笔炭火费,便是再省吃俭用,一学期的花销绝对不少于四十大洋。

虽然她找了个薪资两块的图书管理工作,可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再说等放了假,学校的图书馆也不要人做活儿。

潘二娘一共给女儿凑了两百大洋,省着点用,也不过刚够读完中学,若是大手大脚一点,连中学也未必读得完。

寒门难出贵子的原因就在于此了,一般的小商小贩之家,连最看重的男丁也只会念个小学,就是因为一上中学,开销就变得很大。

潘二娘非要女儿读下去,一方面是念在她有天分,比男孩子还要厉害,不忍耽误了她,希望她将来能有出息,别像自己一样遭这么多难,另一方面,也是想完成亡夫的遗愿,她唤不回一个死人,只好以这种方式纪念他。

容真真自己也是想读书的,读了书,前方就有一条更为光明的路,若是不读书,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孩儿,前路简直可以预见。

她不想嫁与一个小商人,不断的生孩子,一个又一个,也不想像她有些只读了小学的同学,去给人家做姨太太,她想过好日子。

可娘呢?娘嫁人那天,都没穿一件新衣裳呢。

每每想到这个,她的心情就沉重万分,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吸着娘的血过活的,厚重的愧疚感好似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使她喘不过气来。

容真真成日的忙碌着,她不是在读书做作业,就是在不断的劳作,从图书馆忙完回来,她还要接着做针线,同班的女同学大致知道她的情况,常常找她做鞋、头花等小玩意儿。

当然,是要给工钱的。

在繁重的课业外还要做这些,容真真时常觉得很累,可她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这脑子里就乱嚷嚷的,一刻也不得安宁。

天色渐晚,屋子也也开始渐渐变得看不清,容真真搬到外面,坐在屋檐下纳鞋底,这是孔芸请她为自己祖母做的。

孔芸的祖母年纪大了,不爱穿硬邦邦的洋皮鞋,就喜欢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容真真从七八岁起就开始做这些,手艺比许多小媳妇都要来得好,上回她做了一双,老人家穿着好,叫孙女又来托她做。

她正做着,翠兰,也就是高婶说的,食堂洗碗的女工,回来了。

她是个温柔腼腆的姑娘,梳着一条乌油油的大辫子,时常羞怯的抿着嘴笑,实在讨人喜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双手了,因常年泡在水里,显得粗糙红肿。

翠兰下了工回来,给容真真带了两个馒头来。

容真真忙推拒道:“我吃过饭了。”

翠兰温温柔柔的笑着,她原本长得很普通,可在笑着的时候,脸上也仿佛有光,她说:“你这个年纪的孩子,正要长身体呢。”

她不容拒绝的把馒头塞给容真真,轻甩一下辫子,很快的走了,快得容真真都没反应过来。

容真真默默收下两个杂面馒头,心里默默道了声谢。

在她这个年纪,正是胃口好的时候,纵然高婶已经很照顾她了,可吃得再饱也饿得快,有时半夜饿醒了,睡不着,她就灌一壶凉水骗骗肚子,硬生生挺过去。

她把两个馒头都用纸包着,放在笸箩一侧,预备着晚上吃,若是省一点,连明日的早饭都不消花钱了。

容真真又开始做起活计来,她手上忙个不停,心里也在回想白天上的课,先想算术,再背历史、地理、英文……

有的地方模糊了,她就拿起放在一旁的课本,看两眼,默记两句,嘴里念念有词,若是实在有不懂的地方,就拿笔做个标记。

心里在想,手上在忙,再加上天色也昏暗下来,她一个不注意,手上就被针刺了一下,

“嘶。”容真真猛的缩了一下手,吮掉渗出的血珠。

原来天色已晚,该点灯了,

她抬起头,发现隔壁的秦慕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他的屋子里正亮着灯。

容真真回房,从书包里翻出几本书和一沓旧报纸,敲响了秦慕的门:“这是你先前说要的,看看对不对。”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因此常需一些文献资料,正巧容真真在图书馆做事,他们又是邻居,因此常拜托她找一些资料。

秦慕接过书和报纸,略翻了翻,眉头微微舒展:“我正需要这个,最近公司要与德国人谈生意,我在德语方面有些生疏,很该多看一看。”

容真真十分钦佩:“你都会那么多门外文啦,还这样下功夫,我真是远不如你。”

秦慕看了看容真真满是针眼的手,他知道,这位女同学年纪虽小,却很有一股韧劲儿,书读得好,不算出奇,可不光书读的好,还能咬牙熬过难关,好好活下去的,那可真是少见,她还比自己小些呢。

她钦佩他,他又何尝不钦佩她呢。

秦慕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问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没多久就要测验了。”

容真真露出一点忧色,测验之后,就该放假了。

若是在上学期间,她还能在图书馆里做工,每月还能有收入,等放了假,又去哪里找活做呢?

与容真真不同,秦慕有一份翻译的工作,放了假,时间多一些,才好把债还了。

还债又是怎么个说法?

这就不得不提到秦慕的母亲,秦太太,她在外头欠了许多钱,全要靠秦慕这个儿子来还。

这位秦太太凡事爱讲究个排场,她要住洋楼,穿华服,享美食,听戏打牌也样样不落,家里头境况都那样了,她还学着人家去包戏子,大把大把的银钱丢进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

不光如此,她还要赌钱,偏她天生手气又不好,输倒输了无数,却没见赢过。

也正因她这么花钱不当数,秦慕才不得不在上学时就去找活干。

他年纪轻,刚出来找工作那会儿,人家怕他办事不妥当,还不肯要,昌隆航运的翻译助理这份工作,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应聘上的,因薪资丰厚,也能勉勉强强填补秦太太造下的窟窿。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他的母亲,既然生了他,他就得养着她。

秦太太在外头欠下的钱,人家也只会来找他这个儿子。

细细论起来,秦慕和容真真都说不好谁比谁难过,容真真呢,虽然日子难,却有个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的娘,潘二娘甚至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肉喂给她呢。

而秦慕,年幼时虽锦衣玉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却有个只顾自己快活的母亲。

然而不管怎么说,从前受过的教育,给秦慕带来了享用不尽的益处,至少也让他有了谋生的本事。

容真真与他做了邻居后,渐渐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男同学,不光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一个烧钱的母亲,她心里既钦佩,又惭愧。

人家已经能养家了,而自己还在吸母亲的血。

可他们又怎么能一样?

她一个寡母带大的女孩子,家境可以说是贫寒,眼界只有那么大,见识只有那么多,年纪又那样小,能读好书,养活自己就已很不易了。

大概是秉着同病相怜的心思,各自心里又对对方有些钦佩,因此他们交际虽不算多,可平日里遇到事,也肯相互搭把手。

就在容真真一心一意复习,准备应付即将到来的测验时,她突然发现,就在某一天,周秀忽然消失在了课堂上。

刚开始,她还以为周秀只是身体不适,或者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才请了几天假,然而,一连好几天,周秀都没再出现。

容真真心里担忧,就去问先生,先生说:“她不来上学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容真真问道,“您知道她在哪儿吗?”

先生摇了摇头。

在先生那儿打听不出消息,容真真又跑去找相熟的女同学。

王婧是真的不知道,但孔芸却明显知道些什么消息。

“孔芸,你知道周秀为什么不来上学吗?”

孔芸为难道:“她的事儿你就别问了,也别去找她。”

容真真再三请求:“还请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孔芸实在被她缠磨不过,只好说道:“你附耳过来。”

容真真将耳朵凑过去,孔芸低声道:“她去了……那种地方。”

“什么?”容真真不解。

“就是那种脏地方……”孔芸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我听我表嫂她们谈天时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

孔芸撅着嘴,不满道:“我又没骗你,我表嫂她们就是这么说的。”

容真真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离开了,孔芸在身后冲她喊了一句:“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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