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兄弟

“太子殿下说笑了,你早已有了称心。哪里还想得起奴婢?”我轻抿着唇,无动于衷地凝视前方。

“她,她,她毕竟不是你!”太子忽然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声,“我要的人是……”

“太子!”我不及细想,立即扑上去掩住他的嘴,堵住了他要说的话,低叫道,“嘘……太子殿下……”

“你怕什么?”太子却不慌张,他轻吻着我的掌心,悠悠笑道。

“殿下,奴婢只是个小小的侍女……不值得你如此……”我被他大胆的举动震住了,于是敛眉垂目,回避他灼烈的眼光。

“不,你值得的……”太子闪亮异常的双瞳紧锁她,丝毫不放过,“我一定不会放弃。”

“太子殿下,陛下已警告过奴婢,你我身份有别,是绝无可能。你不要逼我……”我心念一转,暗暗查看四周,确定无人,便也不将手抽回,任由他握着,转瞬间,我眼中已微含泪意,“那日魏王殿下将玉佩赠与我,我不敢拒绝,却也不敢留下,便将玉佩投入湖中……”我惊骇地闭了眼,身子也微微颤抖,感觉他将轻轻我搂入怀中,我不着痕迹地轻笑,而后哽咽着继续说道,“不想,那玉佩竟落入陛下手中……我,我觉得好怕……宫中早已有闲言闲语,多少人对我又羡又妒,他们都等着抓住我的纰漏,好将我置于死地……”

“别怕,我会保护你,绝不再让你受一点伤害……”太子将我拥入怀中深处,握着我的手,轻吻着我的手背,“你说你招人妒忌,太子何尝不是!图谋此位者,不知有多少!倘若有人要谋我性命,我也绝不会手软!”

我凝视他有些扭曲变形的面容,怒火正在他脸上跌宕纵横,我却没有感染到他的怒气,兀自沉吟。

太子只能是太子,他永远也比不上陛下。

陛下看似轻微淡远,但一旦收了笑容,温和的眸子瞬时便涌上一股杀气,不怒自威,如冬眠之兽撕开皮毛的束缚即将咆哮而出。他的淡,是真正男人的淡雅,有着纵观世事的智慧,强悍的淡雅。霸气、傲慢、不拘,却又隐忍、谦和,又似隐含怒气。淡雅的强悍和怒气,只能远观,不可近触。

这样的对手,可怕。

而太子,暴戾、自大,他的狠只是外露的狠,有着藐视人间的孤愤与偏激,却少了海纳百川的圆融气度,他会狠辣地去算计却无洞悉识人的世故心态。

这样的对手,可用。

“太子殿下,奴婢不想你为难,也不想你因为奴婢而与陛下有所矛盾。只要太子能即位,奴婢受再多苦都是值得的。”我轻抵着他的胸膛,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眼中一片迷离,“你已是太子,帝位唾手可得,万不可为了奴婢……我……”我只觉得眼中一片潮热,声调哽咽,便缓缓垂下头去。

“太子又怎样?依然受制于父皇,连一个女人我都得不到!我不想再等了,我也不能再等了!”太子握着我的手猛地收紧,他目眦尽裂,却仍在隐忍,“父皇偏心李泰,朝中都有所闻。父皇又迟迟不退位,李泰对我的威胁日益加重……”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眼底簇着两道火焰,“是时候该给李泰一些厉害瞧瞧了……”

“不,太子殿下,你千万不能这样做。”我见太子那近乎疯狂的神色,心底竟泛起奇异的快意,嘴上却仍在不停地劝解,“太子殿下何出此言呢?魏王殿下是你的兄弟啊!而陛下虽器重魏王,但更疼爱你,皇位始终是你的。”

“父皇更疼爱我?他偏心魏王,便是要立魏王为太子!立魏王为太子,必是废我!”太子在笑,只是那笑容却透着彻骨的冰冷寒意,“我若不从,必有血光之争!”

“不,太子殿下,你万不可如此想!”我心中暗喜,面上却是焦急万分,“手足怎可相残,你……”

“媚娘,你莫要再劝了,我心意已决。”太子垂下头柔情万千地凝视着我,神情宠溺并且迷乱,“你再委屈些日子,我很快便来接你。”他执起我的手,在我手背轻轻留下一吻,便转身大步离开了。

大雪纷飞,梅香醉人。我不明方向,徐徐走着。

梅林里清香氤氲,梅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细小的冰块。梅影倒垂于湖光水影中,相映成趣,唯有暗香,依旧冷吹罗浮。

我蹲在湖边,我的影子投在光滑如镜的湖面之上,眸光沉静如水,微澜不惊,只是一径盈盈浅笑,颦笑之间勾魂摄魄。

我轻抬手,拈住一枝梅花。昔日凝脂如玉的指尖,不再细腻如丝,却已带着一层浓烈沧桑的镌刻痕迹。

我已没有退路了。

我自知不是陛下的对手,但,若他的儿子们开始在他眼皮之下造次,想必他也将十分头痛吧?

既然人间未给温暖,又何必温暖人间?

深知一旦踏入便无勇气跨出。一无所有的人赌起来才是最疯狂的,无物再输便可歇斯底里,我未给自己留丝毫余地,狠毒之时也自知下场或许更惨,我却决不会因此停步收手。

迎面走来宫女春桃,她怀抱一束怒放的白梅。

我一见便十分喜欢,开口问道:“春桃,这花好美,你从何处摘来的?”

“是前面的那个小院。”春桃喜滋滋地答道,“是陛下吩咐我去摘的。”

“是陛下吩咐的?”我一愣,蓦地想起方才在御书房的桌案上确实有看见相似的白梅,“那御书房里的那束梅花,也是你摘的?”

“不,那是今年第一枝盛开的梅花,是陛下亲手所摘。”春桃顿了顿,才又说道,“我入宫六年,陛下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亲手摘下第一枝盛开的白梅,放在房中。”

陛下也喜摘梅?

我想起母亲也爱白梅,虽不能与她见面,但睹物思人也是好的,便又问春桃:“那小院在何处,我也想去摘几枝。”

“媚娘,你可千万别去。那小院是宫中禁地,若没有陛下的命令,擅入者便是死罪。”春桃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就曾亲眼看见一个误入院中的宫人被陛下杖毙了。”

“竟有此事?”我着实吃了一惊,究竟那院中隐藏着何种秘密?陛下为何如此重视?

“我要赶着将花放到陛下寝宫,你别傻愣在这了。”春桃刚要越过我走向前面的庭院,却忽然又停了下来,“陛下的寿辰要到了,众人都在偏殿忙碌,你也快去帮忙吧。”

“陛下的寿辰?”我下意识地追问,“是何时?”

“季冬二十二。”春桃头也不回地答道,她抱着花,飞快地走远了。

季冬二十二?

陛下的寿辰与母亲竟会是同一天,怎会如此巧合?

我早知母亲必定与皇家有着极其微妙的关连,便费尽心思去追查,虽也查到些许蛛丝马迹,可惜任我想破了头,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情不自禁地走到那小院外,也不敢入内,只站在门外张望。

只见院中梅花盛开,奇香袭人,将整个花园装点得雪白一片,确是极易引得有心人闻香而至。

满院的梅花一看便知有人精心照料,枝枝浴着一层珠光似的细雪,冷冷暗香,纤琼皎皎,入眼灼灼。

花瓣有些随风飘落,半掩在玉屑似的雪末儿里,也是清熏无声,姿容嫣然。

若是母亲见到如此景致,想来她定是欢喜非常,愿长住在此院中,不想离去吧?

我恋恋不舍地离去,走到半道,忍不住回头再看。

满院梅花依然蓬勃、傲然,枝枝壮硕,幽幽寒香似在召唤着春天。

*

一条青石小路细致蜿蜒地伸进前庭中去。

漫天飞雪,冰花错落,簌簌地跌在地上。

我怀中揣了一盅温热的羹汤,飞快地往御书房走去。

漫天萧瑟的雪声应和着我的脚步,眼前冷不防冒出个身披白裘斗篷的少年,离我仅有半尺,如半空生出的鬼魅。

我大吃一惊,手上一滑,险些拿不住盅汤,我稳住心神,定睛瞧去,竟是李治。

“你怎来了?”一见是他,我便没好气地问道,“你不在晋王府里好好待着,为何总往宫里钻?”

“我,我,我……”李治支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面上却是越来越好,“花妖……我……”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而后将他拉到院中的假山后,“不要叫我花妖,好难听的。叫姐姐好了,我大不了你几岁。”

“姐姐?不好。我还是喜欢叫你花妖。”李治却十分固执,他思索了半天,见我脸色不善,才又改口说道,“要不就叫花妖姐姐?”

花妖姐姐?听着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啼笑皆非。

这人虽三番四次言语轻薄我,对我确是十分迷恋痴狂。

心念一转,我忽然倾身过去,与李治鼻息相对,我轻吐一口气,而后才娇声说道:“好,从此你便叫我花妖姐姐,只是千万不要让别人听到……”

“我……”李治直直地盯着我,失神发愣,早说不出话来。

我极近地看着他,在他清澈如镜的眼瞳里,我看见自己眉眼如丝、销魂蚀骨。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是如此与众不同,你果真不同。”我亦不退开,反而伸手去抚他的脸,明显地感到他的颤抖,“你有一张如此俊俏无暇的脸,与那些每日只想着争权夺利的人果真不同。你看那太子,再看魏王,都是面容扭曲,满脸的阴谋诡计,让人无法喜欢。”

“花妖……姐姐……”李治的脸愈加得红了,“魏王与太子皆是高傲有本领的人,我怎能与他们相比……”

我冰凉的手滑下李治的脸颊,在他的脖颈上画圈圈:“如今魏王与太子之间已是剑拔弩张,我看迟早要出事……那,依你看,他们谁会胜利?”

李治脸色徘红,三魂七魄早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看?我,我怎会知道……”

我微侧着头,似笑非笑地道:“你如今可以不知道,但是你将来一定要知道……”

李治犹如蛊惑般地追问道:“这又是为何?”

我仍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悠悠说道:“你知道鹬蚌相争的故事么?你想成为那个渔翁么?”

“不可能!“李治瞬时清醒过来,“太子与魏王,我是不可能在他们中得利!”

我缓缓收回手:“将来之事,永不可预料……”

“帝王之位的争夺,自古便是如此。”李治见我收回了手,似有些失望,他叹了口气,“从父皇开始便是如此……”

“你说的可是玄武门之变?陛下最不喜有人提起此事。”我一挑眉,斜眼瞥着他,“你要谨慎自己的言行,要知道,我是陛下身边的人。”

李治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我,异常肯定:“你不会。”

“我自然不会。”他的镇定使我有些意外,我微笑着继续说道,“我只会将他人的消息告之于你,却绝不会将你我之事说于旁人听。”

说罢,我转身想走,他却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嗯?”我回头淡笑看着他。

“花妖……姐姐……我何时能再见到你?”

“你要谨慎言行,入宫不要太频繁,否则陛下会起疑。”我垂下头,稍一思忖,“还有,你唤我姐姐时只能让我一人听到。”

“我是因为想见你才入宫。”李治痴痴地看着我,“我是因为真心喜欢你,才叫你姐姐……”

“傻瓜,我知道……”我抿唇浅笑,伸手一推他的胸膛,“但凡事小心些好,谨慎才能使你永远都能叫我姐姐,你……呃……”

我再也说不出后面的话,因为他堵住了我的嘴,且用的是他那温润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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