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世民 (番外上)

夜半正是好眠时,晚风微凉,透窗而过,昏昏沉沉,思绪飘摇,不知所寻,半梦半醒。

心神恍惚,似见一片月华如水,梅影婆娑,在窗棂之上,映下斑驳的痕迹。寒风轻曳,飞雪翩翩,枝桠沙沙,仿若一名女子在低吟浅唱,流泻出无限的寂寥与惆怅。

困顿之中,猛然惊醒,抚额四望,亦幻亦真。

我再也无法入睡,起身来到梅苑。

一树白梅,洁白花瓣,羞颜才开,薄如细绢,晶莹剔透,寒气袭人的美艳,令人心怡神浮,那是再好的画师也描不出的香韵。

她依然冷冷地向我吐芳,幽香彻骨,不肯低头地傲然盛放。她在挣扎中疏离,是落入人间的仙子,凡俗的尘世中没有一双手,配得上触碰她。

独枝怒发,阴阳两隔,冰冷无情,心爱的另一朵在生之彼岸。

她似是从我心中长出,枝叶藤蔓渗入五脏六腑,扎根太深,一拔就牵心动肺,痛入骨髓,鲜血淋漓。

幸福时光如此短暂,只一瞬,已成追忆。

惆怅、黯然、孤寂、空白……种种心绪,在微暝的夜幕中静静地、悄悄地、铺天盖地地淹了上来。

那已远去的一缕幽魂……昔日的音容笑颜,已化作袅袅烟尘,远逝了罢。

我只记得,也只能记得,她最纯最美的模样。

风明。

日月光华凝结而成,她是如风的女子,任何人、事都不能牵绊住她,除非她自愿停留。

她是一个我永远也无法看透的女子,聪慧、狡黠,有着一双看透世事的慧眼。她的笑令人沉醉,却并非明媚如日,而是如风一般掠过。

她永远不会如无垢一般温柔宁静,但她的光彩,独一无二。

凛冽、肆意、狂放、却又萧索,风卷残云,她便是如此地张扬着自己。只是所到之处,不知又吹皱了谁的一湖心池。

她想成为我唯一的女人,而我却给不了她唯一。

在晋阳,我第一次放她离去,心如刀割。

她来去自如,天马行空的来,意纵天高地驰骋。没有牵绊、毫无顾忌,是一缕真正自由的清风。

而我,魂牵梦萦,朝朝暮暮,却终归不能被时间冲散带走,反而变成了挥之不去的枷锁,一夜熬白了少年头。

但,乱世烽烟,群雄逐鹿,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月下是谁沙场纵横,风中是谁兴叹古今?谁曾指天笑骂:“舍我谁堪夸?”

大海无平期,我心无绝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必能济世安民,做一番掀天揭地的事业,我依然记得,我仍是我——李世民。

晋阳起兵后,数年间,我率兵攻克长安,破薛举、薛仁果。父皇废杨侑,称帝,国号唐,封我为秦王。

我北征刘武周,与宋金刚交战,双方相持于柏壁,宋金刚因粮草不足而撤退。我不懈而追,一日一夜之间急行军二百余里,终于在雀鼠谷追上刘军主力,唐军杀敌上万,刘军最终大败认输、落荒而逃,关中震动。

我随后领兵出关进攻王世充,围困洛阳,唐郑之战正式开始。

何惧千刀加身,只恐功业不成,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我是可为国事和军务废寝忘食之人,但人非草木,焉能无情?

明……这个名字,在我心中仍隐隐作痛,如同夜月,清辉不减,欲近还远,欲爱不能,欲离不忍。每每重温,依然刻骨铭心。

大丈夫身逢乱世,血雨腥风视若无物,唯一私情却紧紧放在心中。

就在此时,我得到关于明的消息。

江都兵变,杨广被弑,宫中无数财宝,为宇文化及、宇文成都所夺。而宇文父子先后被杀,却留下一张藏宝图。世人盛传,那图便在明的手中。

我又惊又喜,派人四处打探,却始终无任何音讯。

我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明如今已身处旋涡之中,成为各路人马争夺的焦点,随时有性命之忧。

若早知有今日,当日我是绝不会放她离去。

马邑的商人带来一匹绝世好布——“耀光绫”。我毫不犹豫地买下,我从未见明身着女装的模样,若她穿上这耀光绫,必是摇曳生姿、顾盼神飞、惊为天人吧?

杀气凛冽,剑光冰寒,有刺客潜入营帐。

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巾蒙面,唯一双盈盈翦瞳依旧沉静如水。

明……只一眼,我便知是她。

血亮的剑光刺痛了我的眼,急剧的渗血后只是空虚。

明,我终于等到了你……

我凝望着她,心中无半丝怨恨,有的仅只是自始至终未曾更改的温情。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亦不曾更改,无怨无悔。

所以,这一切的到来,我并没有猝不及防,只淡然地看着她,一切的凡尘宿事皆抛逐脑后,均已无关紧要了。

我最终伤重昏厥过去,依然无法抓牢她。

我拖着重伤未愈的身子,苍茫地看着洛阳城外弥漫了半天宇的滚滚狼烟。

这场早早意料到的战争已持续了数十日,比我预期之中坚守得更加持久。

明此时必定是受制于王世充,这令我不得不加快攻陷洛阳的脚步。

千里追杀更像是一场我自己的孤军奋战,风刀霜剑严相逼,耳听八方,眼观四路,绝不放过眼前一丝一毫的细节,一有空隙就立刻扑上,扭转局势。

最终成败一局,押上了性命的赌注,明仍是我最后的羁绊。

秦琼却将她带回来了。

她盈盈独立,转身、回眸,仍是那张倔强无瑕的绝色容颜,冰肌玉容,亦是销魂蚀骨。眸光流转,如珠光闪耀,旋即黯淡。素带白衣,如梅如雪,七尺长发,如稠如缎,似很近,又似很远。

“世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她温顺地依在我的怀中,苍白的面容上漾着窒人呼吸的苦涩笑靥,眸底泛着冻彻人心的清冷。

我从心中恐惧她的眼泪,即使怒发冲冠也舍不得伤她一丝一毫。

“明,别哭,别哭……”我深叹一声,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 “到我身边来,一切都过去了,往后由我亲自守护你……”

两行清泪无法自抑地坠泪成珠,断线珍珠般滑落她如玉的脸颊,滴散至我抚向她颤抖眼睫的冰凉指尖,那泪缓缓流淌,打在我的胸膛上,浸透了我的衣襟……

我将她揽进怀里,低幽轻叹。爱恨不明、悲喜难辨。

这个如风女子啊,若是解语应倾城,任是无情也动人。

*

战事毫无进展,形势却越发严峻。我出营帐巡视,经过洛阳城外时,我忽然勒住马匹,不言不语地抬头望着洛阳矗立在夜幕中的高高城墙。

一代枭雄李密也曾被拖垮于这座城下,而我呢?洛阳久攻不下,若说我心中完全没有气恼与无奈,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眸光一转,我望见山下那一处宁静的村落。

素雅的农家小院,窗临曲水,门对青山。梅树含雪怒放,风雅至极,幽淡馨香,花蕾欲动,浅笑轻颦,娇嫩含羞,风情韵致仪态万千。

若是明见到此美景,定会欢喜非常,不舍离去吧?

回到营帐,便见她一身单衣、扬唇浅笑,寂寥地站在雪地上,望着那一树的梅花,娇小的身躯在隆冬的肆虐下径自瑟缩,颤抖得如风中纷扬如絮的飞雪,美得那般忧伤。

仿若天地都在弹指间黯然失了色,我竟有着一瞬间的心神恍惚。

扯过披风裹住她,抱她回营帐。

将她放在榻上,脱下她的靴袜,露出那一双创痕累累、冻得青紫的玉足。

冻疮生得如此严重,又长久地立在雪地上,想来那疼痛定是深入骨髓。如此疼痛,恐怕大男人都无法忍受,而她竟一声不吭。

我单膝跪在她面前,张开大掌合住她一双小巧的玉足,轻轻替她搓揉取暖。

她微微一愣,不发一语,笑意中有几分欣喜,亦有几分凄然,清冷的眸子只定定地望着我。

我却是坦然,男儿膝下有黄金,只因未到该跪处,深爱刻骨,为她付出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有屈辱与不甘?

待她的脚回暖后,我便拥着她躺到榻上,用自己结实的身躯密密实实地围住她。

她乖顺地依进我的怀中,闭眼入睡,我们炙热的呼吸逐渐纠缠在一起。

在我怀里,她十分安心,对我是全然的信任。而我,在如此的肌肤相亲中,情欲像火一样烧得我体无完肤,我却不曾占有她。

翌日,我带她她来到深山中的一处温泉中。

“这里居然有温泉?!”她惊诧莫名。

这些日子她在营帐中,天寒地冻,无法沐浴,我费尽心思,才觅得此处。

她脱下外袍,咬唇看了我一眼,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却依然地立在原地,并未离去。

她咬牙,一步一步地往湖里走,猛地掀起长袍,向我兜头罩下。

待我揭开遮蔽视线的长袍时,她已褪下了所有衣物,走入泉中。

她似乎不在意我的注视,伸手汲起波光粼粼的水泉,轻轻梳洗着长发,乌黑的长发散开在湖中,青丝绞着水流,稍稍一动就泛出水波般的浪。

在朦胧月光映照下,她的身影看得并不真切,仿佛是月影的凝结,虚幻得宛如月中下来的幻灵。

她的美,是一种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撩拨心头情绪,可以感觉却不可言状、莫名的美。

分明是如此的美,如此的美,我却忽然有种不敢再看的窘迫与焦躁,倏地回过身去。

她分明就在眼前,但我却无法动她分毫!

*

我不是迂腐的为道者,围城断粮,血流成河,洛阳,这座看似固若金汤实则败絮其中的城池已是弹尽粮绝、形销骨立、再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她与我并肩而立,从容面对千军万马,弱不胜衣的身子下是可令男儿汗颜的坚韧。她有洞察局势、扭转乾坤的智谋,更有猝然临死淡然不惊的气度,困顿至此之中,她撑起那一份孤傲,仍可与尉迟敬德把酒三问,一诉衷肠。她虽是女子,却拥有着俗子凡夫可望而不可及的气概,为恶之外的磊落情怀令多少男子汗颜。

开春,窦建德出兵援救洛阳,我亲率三千五百人于虎牢迎击。

夏军溃败,往山的南面奔逃,而守在那里的唐军,只有寥寥数十人。

“殿下,看来只有牺牲那部分兵士了。”尉迟敬德劝解道。

不!明就在那里!我绝不能失去她!见她深陷敌阵,我这一生还从未如此恐惧过!

我再也顾不得迫在眉睫的战事,拨马回身前去救她。

她已险入敌军阵中,危在旦夕。

血肉横飞中,无数刀剑,蜂拥而来,漫天扑地。我搂着她纤细的身子,为她挡下那方遮天蔽日的刀光剑影。

利剑刺中我的肩,我却不觉察不到半点疼痛,只心系她的安危,一瞬间生死相从的抉择竟如同求生的本能。

夏军溃败,唐军大胜,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胜利,从今日起,天下人都会知道我李世民!

古来庙堂无数诸公,分列两侧,三呼万岁,当中既能从容廷对又能跃马沙场的能有几人?

“抱我。”明依入我的怀中,眉宇间还带着游离的冷漠,语调缓慢、简单,但却字字敲在我的胸口上,催促着我狂跳不止的心。

我再也压抑不住,拥着她策马狂奔。

大雨倾盆而下,我与她倒在无人的草地上。

我已不是未经人事懵懂的毛头小子,但此时我却手足无措,我期待了无数次的,这曾经午夜梦回的甜美。无限旖旎风情,云生潮也起。

情爱是什么,情爱就是迷乱,令人躲之不及。

唯恐是梦,唯恐非梦。非梦怕痛,是梦怕空。沉沦是痛,抛弃更痛。

一刀割开了她的衣裳,我带着不名所以的虔诚俯向她,我渴望吻遍她的每一寸肌肤,咫尺的距离,令我险些压抑至死。爱抚的手充满了占有,我深深地吻着她,迷恋的吻巨毒一般蔓延开来。

但我仍是轻声问她:“明,我不想你有任何的保留,告诉我,这也是你想要的!”

“是的!”她伸手搂住我的脖颈,全心全意地答道。

只是两字,但但字字真心。酡红的双颊,黑发如瀑,她眼中跳动着幽幽的火焰。她的身子如此轻,如此美,冰肌玉肤,微微颤动,似初春之花,含苞已久,似不胜风露,临风欲折,只待我的到来。闻言,我再也没有半分犹豫,她只是轻轻的、短暂的一句承诺,换来了我无法回头的占有。

我终于得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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