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暗流

马场之后,我已几日未曾见到李治。但他的消息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一举一动我皆明了。他昨日又得了风寒,虚弱不堪,今日连早朝都姗姗来迟。

深旷的宫殿中尽是按官阶品秩列序而行的文武百官,如此多的人,却寂静如一潭死水,只有在朝臣上奏时才隐约有回音。

有朝臣奏曰:“……世风渐趋奢靡,特别是女服,花样颇多,崇尚靡丽,风气豪纵,女裙至少得用六幅布,华丽的则要七幅到八幅,过于浪费,此奢靡之风绝不可长……”

“嗯……”我颔首,“陛下向来提倡节俭,我既为一国之母,理当身先。皇后之裙为十三褶,自明日起,便改为七褶,以做表率。”

“朕明日便下诏。”李治懒懒地说道。

我起身跪拜:“陛下,如今奢靡成风,许多人游手堕业,稍有不慎,便致饥馑,臣妾特上表建议十二事,请陛下恩准。”

“说吧。”李治终于抬眼望着我。

“一、劝农桑,薄赋徭。二、给复三辅地,免除长安及其附近地区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化天下……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廪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

李治听得昏昏欲睡,犹如大梦初醒:“好,好,很好,此等利民之事,朕都准了。”

“谢陛下。”我微蹙眉。

我所上表十二事,原本就是利国利民之事,朝中自然也无人有所异议。

今日早朝便如此波澜不惊地度过了。

散了朝,百官依次退去,我缓步出了大殿。

殿外冬日暖暖,溅落而下,照得我有些眩晕,眼前忽地一片空茫。

“皇后娘娘。”狄仁杰立于殿外阑前,躬身施礼。

“怀英有事要奏?”我笑道,“似乎迟了点,已退朝了。”

狄仁杰亦笑道:“呵,那娘娘是否肯听臣之奏呢?”

我不语,只径直朝前走去,渐渐远离了巍峨宫阙,踏上青石板路,宫女内侍皆离远远地跟着,唯有狄仁杰随于我身侧。

狄仁杰轻声说道:“皇后娘娘今日上表的十二事,确是明智之举。”

“你似乎话中有话。”我侧头望他。

狄仁杰略略欠身:“其一、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当然,历代多少帝王都曾提出此事,皆不了了之,但我深知娘娘提出此事,并非纸上谈兵,而是施惠百姓,切实减了他们的负担。息兵、不建宫殿、不好大喜功,免除长安及边区之徭役,这都已落实此事。长安又是首善之区,是给其他地方做表率的地方,所以皇后娘娘便先将此处百姓的徭役给免了。我说的对不对呢?”

“还有呢?”我脚步略停,敛容问道。

狄仁杰轻松一笑,继续说道:“其二是笼络百官。由提高官员功名俸禄入手,尤其是那些中下级官员。给才高位卑、长期得不到升迁的中下级官僚升官。如此一来,这些官员又怎么能够不由衷地支持与感激皇后娘娘呢?”

“呵……”我自信地微笑,反唇相讥,“看来,你在我母亲身边,确是学到了不少精华。”

听我提到母亲,狄仁杰的神色稍暗黯,而后他长叹一声:“臣并无他意,确是由衷地敬佩娘娘。娘娘深知,百姓皆善忘,王朝的颠覆、帝王的异位,对他们并无影响,只要生活安逸,他们便会很快地适应习惯。”

“你说的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权为民所用,情为民所系,利为民所谋,”我拈了一朵梅花,幽幽地续道,“帝王与百姓,犹如兽之毛皮,草木枯荣,毛损而皮不伤。百姓想要的,只是自身的安定生活,至于何人为帝,天下姓氏是谁,恐怕都不是那么重要。”

狄仁杰唇角狡黠地勾起,目光缓缓转向我:“娘娘所说的,恐怕不是皇后之道,而是帝王之道吧?”

我闻言心下一凛,直直地望了狄仁杰看。

“怎么?臣说的不对?”狄仁杰瞪大双眼,无辜地反问。

或许是他是那个我与母亲最后一丝牵系的人吧,望着他仿佛无所用心的笑容,隐有镇定人心的力量,我竟感平静,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忽有冲动想将心中所想一吐为快,似乎向他诉说之后,我的内心便会得到安宁。

冬日之阳暗暗地流泻光华,织出一片迷离声相迷离,我却倏地挣脱出来,回身立于梅树下,依然吐出冷淡如霜的声音:“我累了,你退下吧。”

“是,臣告退。”狄仁杰躬身施礼,他仰首,仍是浅笑如水,映着淡淡阳光,却有一抹怅然若失浮上他的眉间。

望着狄仁杰缓去的背影,我收回目光,轻轻叹息:“母亲……”

梅花怒放,琼枝玉蕊似有了人气,美得令人失神惊艳,幽幽寒香就在身边游走,撩拨已悸动的心,仿佛伸手便可抓住,它却在我的叹息中躲开。很快飘散于风中,再难寻觅。犹如一个飘渺的梦境,隔着天上人间。

*

蛰伏了多个雪天,今日终于稍稍放晴,日光斜照,薄雪铺地,梅枝婆娑,却不见花影。

缓步踏入藏书阁,却见太平半倚在长椅上,手边散落着笔纸,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睡眼朦胧地睁开眼,似醒非醒地唤道:“母后……”

我伏下身,宠溺地伸手将她拥入怀中:“为何睡在此处?若着凉了该如何是好?”

“哼!着凉了更好!反正也没人疼我了!”太平忽地清醒过来,她推开我,负气地扭过头去。

“怎么?还闹别扭?”我无可奈何地笑着,“还在气父皇罚你抄写《女则》一事?”

“哼,我才不气父皇,我气的是您!”太平撇着嘴,仍是不看我,“父皇命我抄写《女则》,而您竟不帮我求情!”

“傻丫头……”我不顾太平的挣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柔声说道,“你确是太过娇纵顽劣,抄写《女则》对你会有帮助。”

太平摇头:“我不懂,《女则》中说:‘女子不可嫉妒’‘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上孝下怜’‘励行节俭’……莫非这就是一个女子的一生么?我觉得这些都不重要……”

“那你觉得一个女子的一生最重要的该是什么呢?”我淡然一笑,反问道。

“容貌?”太平拧眉苦思,“才华?”

我笑意微微,却不答话。

“莫非,是——爱情?”太平好奇地望着我,等我的回答。

“呵,你一个小丫头懂什么是爱情?”我微微一怔,终是忍俊不禁,“容貌、才华、爱情,对一个女子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它们都无法与你相伴一生。”

太平追问道:“那么,母后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自古男女有别,男子生来就坚强的意志、强健的体魄决定了他该承载的重量、他该经受的磨练。女子生来就柔弱,所拥有的善良、宽容与爱是一种自然的流露,源于浑然天成的母爱。”我抚着太平的发髻,目光锁住她,郑重地说道,“但是,千万别埋怨女人的娇弱,上天赐予的,总有它意义所在.起点不同,要求也迥异.先天的劣势便注定了我们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受更多的痛苦。要用能力证明自己的存在,使他人不看轻自己。”

“母后,我不懂……”太平凝望着我,眼中全是疑惑。

“将来你会明白的。”见太平茫然的模样,我心中却有几分欣慰,她尚年幼,纯白若雪,眸中全无人世的烟火沧桑,只是一个的普通少女。而一个女子愈是普通,便愈接近所谓的幸福。

“母后,那、那您爱父皇么?”太平瞥了我一眼,谨慎地问我。

我怔了怔:“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知道父皇是不是一个好皇帝,但是,我肯定他不是一个好男人!”太平又偷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未动怒,才又说道,“因为他除了你之外,还有那么多的女人!”

“傻丫头,要一个好夫君,还是要一个好男人,就看你希望自己与他的关系维系多久了。”我的语调如徐徐的风,波澜不惊地吹着,“你父皇近来已收敛许多了,夜晚极少再招宫人侍寝,每几日便召你们几个孩子入宫,膝下承欢。要一个坐拥天下的男人不纵情声色,比让他放弃这无边江山更难。”

“母后,我还是不懂……母后,您的马术好厉害!”太平拧眉,苦苦思索,她似想起了什么,现出兴奋的神情,“那日我用您教我的马术,居然轻而易举地赢了哥哥们呢!”

“若说马术,你的外祖母才是真正厉害。”想起母亲,我长叹一声,却见太平正睁大眼看我,便笑着解释道,“她曾说,马儿是极有灵性的,若只是充当脚力,日行千里的良驹确是数不胜数,但为何能青史留名的只有那么几匹?你可知乌锥与赤兔?”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呢?”太平摇着我的手臂,催促道。

“项羽乌江自刎,乌锥也随即投江。关羽被杀,赤兔便绝食而亡。纵观古今,勿论马儿,即使是人,又有几人能有这份忠心?”我带着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人与马,实是个神奇的组合。马儿最会懂你,它不会唠叨你,更不会逼迫你,亦不用让你去揣测,它只会静静地陪着你,踏实且安心。”

这番话,年幼时母亲对我说的时候,我总是似懂非懂,成年后却是完全懂了。如今,我亦用它来告诫我的女儿。

深宫之中,庙堂之上,人心易变,最是难测。人心最冷,甚至抵不过一只畜生。

*

银角香炉中,沉香的气息悠然飘散在空中,我轻吸两口,只觉精神一振,低头继续研磨。

林锦的声音轻轻响起:“娘娘,上官婉儿已在殿外等候。”

“宣。”我心念一动,手腕微颤,一滴浓墨随即落下,在纸上晕染开。

平淡的女声,仍带着一丝稚嫩:“上官婉儿参见皇后娘娘。”

我抬首,见一个少女跪在案前,面容清秀得足可入画,却又是那般浑然天成。空灵如梦,清幽如镜,宛若一枝空谷幽兰,令人本能地生出怜惜。

“听说,你要见我?”我缓缓直起身子,眼睛勾勾地盯着她。

她微微仰首,直视我的眼睛:“婢子知道皇后娘娘身边正缺一个案前侍婢,特来请见。”

“我早闻上官婉儿天资聪慧、过目成诵、文采斐然、下笔千言。”我拈起案上的薄纸,发出一声轻笑,“做我的案前侍婢,岂不是太委屈你了?”

上官婉儿的神色依然沉静:“娘娘的字,行云流水,气韵如神,虽非名作宝物,却能将观者打动,娘娘的天然气度、简纯心境皆流露无遗。”

“果是伶牙俐齿。”我双眉稍挑,伸手一指方才落下的那滴浓墨,“那此处的污迹又该如何解说呢?”

“字画之美,美于运笔时笔者的气韵、神采、突然而至的情感,即使是错笔、失误,亦是一幅完整作品的一个玲珑剔透的部分,从来都是锦上添花,而非败笔。”她的声音与神色一般淡然,不徐不疾地说道,“但娘娘的字,只能是妙品,而非神品。与真正的大师相比,便没有了那般的飞动灵俏,只算得上是半分出神,半分入画。”

我放下纸张,再次望向她,淡淡笑了。

这个女孩,极有分寸,她懂得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可知你的祖父上官仪是如何死的?”

她略微迟疑,却仍是答道:“他是替陛下起草废后诏书,而后被诛杀,从此上官家族籍没。”

“你既知晓,便该明白我是你的仇人。”我眸光一闪,笑意愈深,“你愿意留在自己仇人的身边么?”

“愿意。”她面上无一丝怒色,不悲不喜,又似悲似喜,望去依然平和。

“我既能杀你祖父,亦能取你性命。”我嘲然问道,“如此,你仍愿留下么?”

“东汉末年,群雄并起。曹操与刘备煮酒论英雄,道,‘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此言自是一种英雄惺惺相惜之意,所以曹操最终没有杀刘备,而唯有王者,才有如此从容的转身。”上官婉儿眸中忽滴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情绪,她的唇角勾起冷淡的笑意,“世人皆将仇人视为心腹大患,是异已,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立即除之而后快。但真正的智者却都知晓若拥有一个强劲的对手,其实是一种福份。倘若一个人没有对手,那他便会甘于平庸,养成惰性,最终庸碌无为。若有了对手,便不得不奋发图强,不得不革故鼎新,不得不锐意进取,否则,便只有等着被吞并,被替代、被淘汰,甚至被杀死。”

“大胆!”一旁的香桂忍不住斥责道。

我却无一丝不快,轻摆了摆手,面上露出一丝悠然笑意:“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案前侍女。”

“娘娘!”我此言一出,连一旁的林锦都忍不住要劝诫。

“我意已决。”我抬手示意林锦禁言。

这个女孩,有着男人的智慧与狠劲,却又圆滑、世故与冷漠。绵里藏针,如一株荒漠异草,令我忍不住想看看她将来会开出怎样绮丽绚烂的花来。

我踏前两步,探出手去抚她的脸,她全身一颤,脸颊冰凉如石,眸光却仍是处变不惊。

上官婉儿与太平年纪相仿。太平是天之骄女,从小无忧无愁,她的眼中自然清澈无痕。而上官婉儿的眼中却是幽深,眸光深处是触手成冰的冷冽,她面上一味微笑着,无论如何也不会失态。那样冰冷的神态,似曾相识,有些熟悉,恍如我自己的临水倒影。

如此想着,我禁不住在唇边挽上一丝笑颜。:“好,我便等着你,等着看你如何将我吞并、替代、淘汰,甚至杀死。”

*

殿内重重帘帐低垂,寂静非常,微明光线投在青平砖上,犹如时光,静泊如水,却又悄流轻转。

案几上放着青色瓷碗,碗中乌黑汤药,已经凉透,早无热气,只是那浓郁的药香依然静静浮动,侵人嗅觉。

宽大的床榻静置一角,依稀可辨李弘正静躺于榻上,他并未束发戴冠,神情微茫,面色与身上的绸衣一般苍白。

他以手掩口,正低低地咳着。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亦未抬眼,只轻声道:“你出去吧,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悠然慨叹:“你连母后都不愿见了么?”

“母后……”李弘全身一震,转身直视着我,呆愣片刻,便挣扎着想下榻行礼。

“你有病在身,不必多礼了。”我伸手拦他。

李弘恍若未闻,仍是固执地下榻行礼。

“平身吧。”我无奈地将他扶起,握住他的手腕,心中微惊,此时已是盛夏,他的手指却仍如寒铁般冰凉。

李弘搭着我的手,回头望着满案凌乱的奏疏,勉力微笑:“儿臣不济,奉命监国,却病倒了,以致奏疏堆积如山,累母后担忧,是儿臣的罪过。”

“弘儿,你的辛劳,母后看在眼里。只是,你的罪过,不在此。”我长叹一声,终是说道,“近来你连连发政令,赦免罪犯,大施仁政,为已定罪的逝臣正名。这本是好事,你的初衷自然无所非议,但此举实是重仁义而轻利害,非一国之君所为……”

“儿臣不知母后所说的‘重仁义而轻利害’是何意?”李弘面色潮红,双目微眯,“我只知大赦天下,善待已故老臣,是可体现上天的浩生之德、君王的仁德,得道多助,这恰恰符合天意民心!”

“弘儿,你错了。你自小身子病弱,政事多委决于宰相,所以不知政事之吊诡。今年你出宫出巡,体察民情,见兵卒的食粮不足,便吩咐将自己赐予分发下去,而后一年中三次大放两部狱中关押的罪犯,又为先帝遣走的罪臣平反昭雪、修墓冢。除了那一丝仁爱,你究竟是为天下百姓做了什么?”我悠悠地叹息,突然肃然地道,“向兵士分发粮食,你这是在沉默地谴责朝臣玩忽职守、薄待为朝廷效忠的忠勇将领,使得他们在天下人的眼中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大放狱中关押的罪犯,你是在无声地告诉百姓,朝廷大员、郡府官员的昏庸无能,时时都有冤假错案。为罪臣平反昭雪,你是在否认先帝的贞观盛世,使百姓怀疑他的他在英明决断,使先帝的在天之灵无法安息。”

“我……”李弘神色惶然,急欲解释。

“如今朝野上下对你已渐露非议,你该如何自处?”我看透他心思似的道,一指边上的一份奏疏,“这是你批的一份奏疏,当中说的是关中大旱,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你命群臣效仿你,将自己的口粮取出与他们分食,这便是大不智之举。群臣的口粮能救济几个百姓呢?杯水车薪,只能是徒劳无功。治病治本,标本兼治,这才是正确之策,才是帝王之道。而天下太平安定,靠的不是大赦天下,而是律法严明。”

“母后,想来这帝王之道,您比儿臣要明白更多。”李弘忽地镇定下来,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儿臣早该明白,您早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皇后了。您是对我失望了么?我是您的亲骨肉,你姑且如此,那么禁于深宫苑中的义阳与宣城公主呢?”

我未料他有此一问,稍稍迟疑:“她们过得不好么?她们在殿中参禅悟道,学习佛法,为李唐王室代万民祈求静美安好。”

“为李唐王室代万民祈求静美安好?恐怕她们是在为她们母亲的过错而接受惩罚吧?天下人都知道她们是萧淑妃与王皇后的女儿。您恨萧淑妃与王皇后,一直恨着,仇恨是您唯一的动力。”李弘语调森然,“只是,逝者已矣,母后您与她们上辈的恩怨纠葛,实不该再延续无辜。天大的罪过已该随着王皇后她们的逝去而烟消云散。而她们是我的姊姊,她们身上亦流着李室的血液,不该有此劫数。红颜薄命,便是如此吧。”

“弘儿,你错了。真正支撑我的,并不是恨。那时我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子,全无名份,腹中却有了你。”心中抽痛难当,面上我却仍说得漫不经心,“你可知当日若是王皇后与箫淑妃胜了,你如今又会是怎样一种不堪的下场?”

“母亲,我知道您爱我。”李弘目光幽沉,静了片刻后才又说道,“但是,有时爱亦是一种残忍,因为自己的爱,而残忍地对待了别人的爱。”

李弘的身姿笔直地立着,不动如山,眸中似有一磨隐忍的萧瑟肃杀。如此的他,我只觉陌生。犹记得那年他八岁。被册封为太子,那瘦弱的双臂只是紧紧抱着我,说着将来他必要迎娶母后这样的傻话,乖巧得让人心疼。原来这世间的诸多美好,皆经不起敲打。

如今,他长大了,我老去了,因为我们都背负着更为沉重的东西。我虽知他对我染指政事略有微词,却不知我们母子间的隔阂竟已如此之深。初时的依恋与温情,温情之后的无情与冷酷,冷酷之后的狰狞与痛苦,便是人间情感的本来面目

“弘儿,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你如今是太子监国,做事是要有原则,但更要懂策略,这才是帝王之道。”我在心底无声叹息,面上却若无其事地说着,仿佛方才的不快不曾有过,“这李唐的宏基伟业很快便要落到你的身上,你要好自为之,别愧对了你父皇与我对你的期望。”

“母后……”李弘一怔。

我举步要走,终是停了一下,又道:“昨日突厥使者前来进贡,奉上两颗冰玉雪蟾丸,此丸乃药中圣物,可治百病,我已给你父皇服下一颗,令一颗我已命人随后送来。你好好休养吧。”

“母后,儿臣……”李弘的叹息幽幽传来,却终是无语。

我轻笑着踏出殿去,唇边残留的笑意却只化做自嘲的凄凉。

夏日浮光若金,无声无息,漫天飘零的璀璨,明亮得令人微感晕眩。可惜光亮愈强,那阴影便愈浓。

仰头望去,我只觉疼痛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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