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中 帖

整栋楼阒然无声,有人起床未曾,不好断定。亦不闻动静。门响、咳嗽、倒水声,一概没有。弟弟、乙宛、小毛和狗在另外一栋楼。跃豆起床,饮了口暖壶里的滚水,然后也打坐。坐在**单盘,略过一时又换成左腿压右腿,两边轮换着。尾骨处先是挪了枕头来垫,太高了,又拿衣服叠两下代替。杂念总是多的,且源源不断。终究腿痛还是压过了别的杂念。吃两只大红枣权当早餐。仍然有一种未食早餐的空腹感。上下静成虚空。声息全无。阒寂。

二楼回廊有个房间门总是半开着,望得见之之正盘腿打坐。另一间房门常开着,还有一间,房门总是紧闭的。二楼过厅也摆着一长方块原木,长度与一楼那块相仿,是整段树干的横剖面,更厚更宽,分不清是楠木还是花梨木,木纹极漂亮,纹理有宽有窄,宽处像波纹窄处像绸缎。二楼光线好于一楼,那木花纹有种流动感。她凝神一时,想听那流水声。

闲养道,静养德。到了此地她仿佛憬然有悟。在静谧的场域,她的声气也自动变细了。

一时,泽鲜家的钟都是坏的,没有时间,只有一时,这个一时就是那个一时,颇有万古长存的意思,怪不得到了这家就觉得时间绵长,没有任何急促之事,不需要急促的分秒。人人轻言轻语,声气稳当,从容雅致,和绵长的时间融为一体,不像她,时间观念强烈,手表常时要拨快五分钟,赶车赶飞机开会活动早上几点几分起床几点几分早餐,几点几分开车几点几分开会发言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时间像一条坚硬的绳索绑在身上,被急迫感敲打着,语速快得都能把自己噎着。

她停在了这“一时”上。一时,佛在舍卫国……一时,她看了看手表,十点了。

楼下有细微声响。她下楼,靠楼门那间房门已是大开。

云筝在里面,她双腿盘坐着侍弄茶具,七八只青釉小茶杯,手边一把煮茶的黑色铁壶,茶台也是一整块上好的金丝楠木,上面花口更多。茶台上煮茶的电磁炉隐在一小块横截的深色树板上,茶台边靠墙有一具多格的架子,列列摆满小茶壶。另有四五只煮茶的铁壶错落放着,日本铁壶,专门煮普洱茶的,壶要养,都付过了款,她们帮养。养,就是每日轮番使来煮茶,“壶不养有铁气的”,养上三个月买主再来取。

墙上有两只条幅,短的一只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长的一只:“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还挂了两方木雕——梅和松。一只玻璃框镶了幅山水,淡淡的,远处一溜山,近处几棵枯树。元人风格。也许是仿倪云林。“倪云林啊,听老仙说他有洁癖的,说有次他留朋友过夜,朋友咳嗽咳了一声,他就整夜睡不着觉。天亮朋友走了,他就在屋里找那朋友咳出的痰,他觉得咳嗽了肯定咳出一口痰。屋里没找到,又到外面去找,外面有棵梧桐树,树上有张树叶结了霜,有一点灰白色,他觉得那就是痰,于是让用人把那棵树上所有叶子都摘了,统统烧掉。这才放心。”云筝知道的总是不少。

“不过他会吃。师傅说,古时的书法家画家大文人都很会吃的,苏东坡和蔡襄都极会吃。”有关倪云林会吃,云筝似乎更佩服。

跃豆又细看那花梨木桌子,中间有抽屉,两侧雕花,桌面仍是一把铁壶,陶茶罐,两函线装书,深蓝的函套。角落挂一把古琴。茶台正对面靠墙一具高大的玻璃橱柜,陈列了(陈列,而非储藏)各式名目的普洱茶,是有名头有年份的上好普洱。

之之入屋,径坐到茶台的另一面。云筝说:“饮茶吧。”之之问:“什么茶呢?”云筝拿主意道:“那个吧,拿那个八七年的熟普吧。”之之似乎觉得不够好:“那个呀……”便取出一饼紧密的茶饼,掰了一块放入洗茶的细钵,洗完茶,放入铁壶煮。一面煮一面用滚水烫洗茶杯,滚水亦是一只铁壶烧好的。云筝手执的铁壶样子古朴,壶壁有细密的菱形纹,仿佛出土文物。茶杯也是古雅的,四只圆口,四只六边形,色泽有微小差异,一律青釉。缈碧?苍筤?或者天缈?跃豆忽然想到一串颜色的古称。多年前在图书馆古籍特藏部看到的古色谱难得地浮上来。

茶台面上波浪式纹理忽疏忽密。

云筝兼有茶人的散淡和女尼的专注,她身上若有若无的仙气,与渐渐升起的茶香缠绕着袅袅上升,合成某种不可多得的上等好茶……第一泡,第二泡,三人慢慢饮着。见她动作轻盈优雅,跃豆也拎了拎那把铁壶。一上手,才知这壶竟是沉的。

“怎么不见弟弟和乙宛,还有小毛?”跃豆奇怪地问。之之轻声道:“弟弟和乙宛早上就过来了,乙宛要读书写字,弟弟管她。小毛不知去哪了。”

“这个茶如何?”云筝问。

跃豆说:“挺好的,我不懂茶。”云筝又说:“要不尝一尝生普吧,另外一种味道。”

之之就从角落一只茶罐取出茶饼,又是洗茶煮茶洗杯倒茶。跃豆端起自己那杯凑近鼻子闻了闻,点头道:“这个好,明显有清气。”

弟弟和乙宛也进来了,弟弟一副严峻的神情,像个恪尽职守的小先生。乙宛握着只手机,她先望望弟弟,又望望之之。弟弟说去吧,到门口打。她同她爸爸通电话,门没掩上,听到乙宛连连“OK, OK”。跃豆甚是奇怪,一个小孩子,从广西圭宁送来滇中上私塾,读的是诗经写的是大篆,讲起话来却是满口的OK。

每餐的菜都会有番茄。几乎每个菜都加了番茄。白菜炒番茄,豆角炒番茄,晚上会有咸菜蒸腊肉,有时有一小碟酸黄瓜。云筝说酸黄瓜至寒凉的,最好不要吃。

总是到饭时小毛才兴高采烈进来,喻二弟总是严峻肃穆。众人总是噤声吃饭。有时小毛会教训乙宛:“饭碗里不要剩下米饭粒。”乙宛时常眼泪汪汪,但也总是能忍住。

乙宛写字的房间算是学习室,没有茶台,墙上有两个条幅:“好花若处子,嘉树来鸣禽”。整块木头做成的长条桌长板凳。气场兼气质兼气派。桌矮矮的适合小孩写字。跃豆坐落试了试,觉得比自家的桌椅明显舒服。

乙宛和之之面对面写毛笔字,乙宛用一种黄色毛边纸,写的不是常规的楷书,而是篆体。握笔也不是常见那种,是用三根指头捏笔。看她写的几个字,一个像个“桃”字,结果不是,是杨柳的“柳”。字帖天头的空白处有印刷体“佳杨及柳”。有一个字很像猪字,偏旁豕,这边做一个肩膀的肩,她正在写的是一个“鱼”字,笔画很多,但一望而知,是条挂起来的鱼。

大篆是由之之教的,之之说:“小孩子写大篆至好的,小孩子临楷书,一写就写僵了,不能临楷书,尤其不能临唐代的楷书,要临呢就从源头开始,临大篆至好。”

她也并不看跃豆,只是低头一味说,像是自言自语,当然不是,是讲给跃豆听,因她不懂。

“你临什么帖呢?”跃豆绕过台子看她的帖和字,是《曹全碑》。

“《曹全碑》挺好的,我们家什么字帖都有,所有的字帖。”“你教我吧。”跃豆才一说,她很快嗯了一声,就手拿起方才用的毛笔,讲:“现在学校里小孩学的执笔其实不够好,是折着手腕的,那样会压着肺经,写久了伤身。”

看样子她是教惯了人的。

三指握笔法,据讲是苏东坡的握笔法,现在失传了。三指握笔,就是拇指食指中指捏笔,“这样,你看,运笔自由放松。”她一边转着笔讲。

她得了喻范的真传,一讲就讲到了气息:“书法特别要讲气息,凡人的息很浅,在喉咙,圣人的息呢很深的,在脚底,呼吸要很粗的话就找不到自己的息。驻笔,要同时止息,止住呼吸,这样人就在定境中。”难得她样样都头头是道。跃豆心里直叹,一般女孩子哪会讲气息,更兼定境,现在的文化人也大都不讲。

乙宛写完了大篆就自己趴在长条凳上看图画书。喻二弟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在看一本书,他坐得很直,正襟危坐。

之之望着自己跟前的字,仍不紧不慢讲:“那种描红最是不可取,书法不是练字,不能描的,书法呢,是练自己的内心,练气息。”

她只顾讲下去,并不在意跃豆听没听,也不介意她会否厌烦。那样子有点像上课,课没讲完是不能罢休的。

“……临帖不必临得跟帖一样的,首先要放松要定住,一笔下去,有停有行,不放松就很硬的。字好不好看无所谓,要自己享受。小孩子才练字呢,大人不用练字,练字跟书法是两个概念的。练书法,气息练得又沉又稳,气脉贯通,手指腕臂都很灵活,而且人很安舒,人不安就会有病的。要观察哪个地方紧,马上就放松哪个地方,一紧张力就在手指上,传不到笔尖。放松的时候准确度最高,灵敏度也是。练书法就像练做事,不能急。其实就四个字:提,按,驻,扭,有驻扭才有厚度。”

她拿笔蘸了墨汁,在纸上慢慢写着,一边仍悠悠道来:“气不通肯定写不出来,就要养气,气满了跟住气息行。临帖临成一样是很丑的。”她写了一笔,“就看这一笔,气不够,硬拖肯定就不行,笔画不可能那么直,直不是自然规律,整体协调就好,中国人做事都是曲线的,太极呀……《曹全碑》在隶书里至好了,优雅清秀。我爸不让我写魏碑,魏碑粗壮构架大,很厚。”

她不徐不疾稳稳的,既像讲给跃豆听又像讲给自己听,还像回顾复述她老爸的话。喻范一年到头在外云游,越来越像神仙,孩子们就称他“老仙”。

楼下一大间房,几只大书柜,满柜书,也是厚实的木案台,墙上仍是老仙的书法,不同的,是有两台大电视。

晏昼四五点,人人聚到这间屋子。几个人坐的坐企的企。乙宛对住一台大电视看《西游记》,不时笑得嘎嘎响。几个大的看光碟,《民国名人》,竺可桢、陈望道、徐悲鸿、丰子恺、张大千、于右任……四只大书柜比书房的书多,《五灯会元》《弘一大师文集》《庄子》《老子》。有一本《杂草的故事》,跃豆拿出来,是一个叫理查德·梅比的英国人写的。书腰上有字:“当代不列颠最伟大的博物学作家,比人类更爱旅行的是杂草”。也有少量文学书,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还有《约翰·克里斯朵夫》,缺了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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