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争执

我只觉腹中巨痛,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晕眩中,似有一人扶住了我:“媚娘!”

人影晃动,我依稀分辨出他确是李治,欲开口辩解,却疼痛难忍,只能低喊道:“疼,我好疼……”

李治苍白着脸,他一边扶着我,一边高唤道:“御医!快传御医!”

“陛、陛下……”我抓紧李治的衣襟,只觉腹如刀绞,冷汗涔涔而出,却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御医未来,内侍却已到了,李治面色仓皇,惊恐难掩,他下令道:“来人!快送皇后回宫!”

几个内侍上前来欲扶我,我咬紧牙关只是摇头,竭力抓着李治的衣袖就是不放手:“陛下……”

李治低头见我仍是一脸痛苦,不再多言,打横将我抱起:“媚娘,你忍耐片刻!”

内侍与宫女见状自然不敢阻拦,慌忙让出一条路来,紧随我们身侧。

李治抱着我才走到梅苑门口,脚下却一个趔趄,幸而有一旁的内侍扶持,我才没有跌落于地。他额上全是汗水,面色发青,两臂微颤,想来方才那几步路便已用尽了他的气力。

领头的内侍壮着胆子说道:“陛下,还是让我们护送娘娘回宫吧。”

“这……”李治微喘息,望着我紧抓他衣襟的手指,神情犹豫。

“陛下,让臣来吧。”阿真低沉的声音由后传来。

“你……”李治身躯一僵,搂着我的双臂猛地收紧,却迟迟没有开口。

“陛下,回宫路途尚远,您九五至尊,不应受如此颠簸,还是臣来吧。”阿真亦未退缩,镇定地说道。

李治低头看我,他的声音紧迫得似从牙缝中挤出:“媚娘,就让真王送你回宫好么?”

“真……”我已痛得理智全无,而阿真的面容温和得如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幻,似在坠入死之深渊之前的一刹那,眼前浮现出光华般,我倏地松开紧抓着李治的手。

“媚娘!”李治低唤一声,他抱的我的双臂太过用力,令我隐隐生疼。他忽然恍惚地笑了,而后他的目光微微一颤,终是松开了手,阿真便立即上前将我接了过去。

阿真的衣袖中没有浓郁的龙涎香,而是一股宁静的竹香。我缓缓沉静下来,心境空明,连疼痛似也减了几分,便将头轻轻靠在阿真的肩上,意识逐渐模糊。

视线朦胧中,我望见周围的侍卫宫人皆面面相觑,李治更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阿真温软的气息扑着我的面颊,细若游丝,轻若鸿毛。我已顾不上深虑,徐徐合眼,提气,换息。虚空中,唯有沉沉的黑暗与这个男人遥远而有力的心跳声。

*

重重珠帘深垂,光线昏暗。

烛光摇曳,飘忽的烛影乱蝶飘飞般落于清砖上,打破了那一泊静水。铜台之上,红烛已燃了大半,蜡油盘旋凝结在灯台上,点点如离人泪。

我侧坐榻上,望着锦巾中酣睡的显儿,想起那日之事,闭了闭眼,那些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领悟?

那日阿真将我抱回宫中,立时有太医前来救治。我原是动了胎气,经过几个时辰的苦痛挣扎,显儿便来到了世上。

我大伤元气,只得躺于榻上静养数日。

碧玉香炉中燃着悠麒香,清烟袅袅而上,恍若如丝棉柳絮,妖娆轻舞。

“媚娘……”李治低弱的声音如一缕轻烟,由帐外传来。

终是来了么?我自嘲一笑。那日之后,我便极少见到李治的面,他总是匆匆而来,仓皇离去,就怕多看我一眼。

我抬眼望他,他从昏暗中转出,疲惫的双眼,苍白的面色,细长的眉峰,轻抿的薄唇,略尖的下颔……威仪天下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那样单薄,那样瘦弱。

“臣妾参见陛下。”我放下显儿,起身行礼。事到临头,退缩亦是无用。何况,那日忘情之下的冲动,我并不想抹去。

李治原本一脸落寞,见我如此,刹那间满脸阴云,他双目圆睁,眸中血丝一条条如纵横交错的尖刃,刺得我阵阵心惊,下意识地朝后退去。

“为何你仍可如此冷静?我在你眼中就什么都不是么?”李治森然走近,他每踏出一步都似用足全身的气力,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你说,我对你不够好么?!为何你总是若即若离,我始终不懂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只知道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尽力会为你达到!但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却全是不屑,你除了漠然,还是漠然!你说!你究竟还要什么?!我究竟要如何做,你才会正眼看我?!我竟是如此让你不能依靠么?!”

李治生性温和,对我从来是和颜悦色,即使他在盛怒中,也不曾泄出一丝一毫怒气。我是初次见他狂怒的模样,一时呆怔地任他粗暴地拉扯着,久久无言。

李治厉声喝问着,他激昂的叫声最后却只剩嘶哑的呜咽:“呵……”他突然自嘲地一笑,而后松了手。

我失去了依托,顿时站立不稳,跌倒于地。发上的白玉簪颤悠着磕上青砖,应声折断,裂声清晰。长发倾泻而下,流水般地铺了满地。

我的膝盖撞上坚硬的砖面,痛麻不堪。我却笑了,仰头望向李治。

我以为自己会看见他愤怒之下扭曲的脸庞,但为何,他的神色却是那样的哀伤?他呆立着,忽然以手掩口,低低咳嗽起来。

他的嗓子一向不好,如今是这样严寒天气,他又声嘶力竭地吼叫,想来是旧疾复发了。

我抬手,习惯性地伸过去想轻拍他的背,为他顺气。但那只是一瞬的恍惚,我抬起的手终是静静垂下,藏于袖中:“你嗓子不好,别说了……”

李治停止了咳嗽,他定定地看着我,竟微微笑了。发青苍白的脸上绽出的那抹笑意,似惨痛,似哀凉,却更是恳切:“你还是有一点在乎我的,是么……”

“阿治……”听着他孩子气的问话,我似看见了那在花丛中胆怯地拉住我衣袖的少年。那时他也是这般站立着,拉着我的衣袖轻轻地问着这句话。我欲转身而去,他却紧紧抱着我,死死地搂着,似永远也不放手。我被他勒得难受了,便不再动作,静静靠着他坐下,任他将头枕在我跪坐的腿上……

“媚娘……”李治忽然紧紧抱住我,似害怕我会突然消失,他喃喃说道,“这几日,我每晚都梦到母后,我在后高声唤她。她仍是那般温婉,也是如此对我说,‘雉奴,你嗓子不好,别说了……’我自小最爱母亲,但她那么早地便去了。而后,兄长,父皇……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再也不回来……我愈想要留住的人,却总是更快地离开……如今只有媚娘你还在,只有你了……但是我害怕,害怕你也要离我而去……”

寒风掠过,烛火左右摇摆,室内光线又暗了几分,纱帘被风卷起,却见窗外冻云筛雪,我顿觉身上的裘袍,挡不住这侵面的寒气,便往李治怀里钻去。

“媚娘……”李治原本了无神采的双眸,忽地明亮起来,浮着稀薄雾气,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那般无情,“你说,我杀了真王,可好?”

我悚然一惊,猛地攥紧了拳,额头冒出汗珠。李治衣袖间郁郁的龙涎香弥散开,恍若梦境。但我知道,没有哪个梦,会如此残忍,又如此真实。我脱口而出:“不……”

茫然中似听到李治的笑声,像轻飘的羽毛**了过来。我心下一恸,再也无法压抑,眼中灼热,一滴泪落在他的龙袍上,淡淡泅开。

“媚娘,我令你为难了,是么?”李治的手抚上我的长发,丝丝缕缕纠缠上他的手指,这便是孽。

我轻泣无语,侧过头。窗外仍是飞雪纷扬,白蒙难辨,了无痕迹的苍茫,仿佛无声的光阴,我的心思也奇异地沉淀下来。

“陛下,前些日子,有官员密奏,五品太子洗马韦季方与八品监察御史李巢互为朋党,勾结权贵。原本这只是两个中下级官员巴结权贵,算不上大案件,”我垂下眼帘,抽泣声渐渐止了,“我便派方才提拔为宰相的许敬宗去审理此案,许敬宗是个聪明人,深谙为官之道,刚被提拔,又被选中审理案件,他自然明白我命他审理此案顶是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李治见我忽然转了话题,虽满面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我的唇边牵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陛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而什么样的罪,能真正将所谓的皇亲国戚定罪,无法翻身呢?”

李治放开紧搂着我的手,端然静坐,微微垂首,神色难辨:“谋反。”

“许敬宗确有些手段,他将韦季方与李巢抓来威逼利诱,最终获得一个隐秘之事。”我平静地说着,神色了无波动,“他说这并不是一宗简单的结党营私的案件,其中隐藏着一个阴谋,这个阴谋便是韦季方想通过巴结长孙无忌,上下勾结,陷害忠良,助长孙无忌扩大自己的权力,策划谋反.而韦季方被审讯时发现阴谋败露,只好畏罪自杀。”

李治站起身,立于一泊烛光中,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阴影,他低弱的声音里隐约着极轻的笑意:“舅父或许是受小人挑拨离间,与朕是有些隔阂,他可能对朕有所猜忌,有所不满,但他怎会谋反呢?”

“指证长孙无忌谋反的不止韦季方与李巢二人。有人曾密报真王与长孙无忌交往过密,为此我也找过真王对峙。他告诉我,长孙无忌是频繁地找过他,也确是商量谋反之事。”我有条不紊地道出始末,“以真王的身份,倘若他亦指证长孙无忌谋反,此事便可定下,长孙无忌的罪名便可坐实,难再开脱。”

李治猛然一震,转身直视着我,刹那的惊讶后,他缓缓说道:“你是何时知道此事?”

“臣妾亦是在不久前才得知。”我面不改色地说道。

李治略静了静,长叹一声,眸中隐有泪光:“实是不幸,亲戚间屡有异志,往年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今舅父复然,使朕愧见天下之人,此事若全部属实,朕又该当如何?”

李治在此时提起高阳公主,当年她的案子是如何处理的,天下皆知。我心头自然是雪也似的亮,顺着话头说下去:“其实房遗爱羽翼未丰,高阳又是一介女流,又有何惧?而长孙无忌曾助先帝谋取天下,天下服其智;为宰相三十年,天下畏其威,他若作乱,陛下能派谁去对付?如今机缘巧合,他的奸谋得以败露,陛下倘若不速作决断,我担心长孙无忌得知韦季方畏罪自杀的消息后会狗急跳墙立即发动谋反,到那时便悔之晚矣!”

“朕明白,此事便交予许敬宗处理,命他多加审查,务必要水落石出。”李治平静地颔首。

李治的态度看似模棱两可,我心中确是了然。因为如此谋反大案,李治既不曾加派人手,更不曾亲自提审韦季方,完全交给许敬宗一个人全权处理,其用意大堪玩味,长孙无忌此次定是罪责难逃,死路一条。

思即,我的眉眼眯成一弯明月,仿佛见到铺设的陷阱终于掉进了肥羊,大为欣慰。

“若要将长孙无忌的罪名坐实,这真王便杀不得了……”李治漠然一笑,极轻的声音散入风中,“媚娘,你如此费力,是为助朕一臂之力,亦或是为某人开脱呢?”

我心下微惊,双眉紧锁。

李治原本憔悴的脸色越发苍白,他睁大的眸中精芒立现,竟隐隐泛着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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