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当他魏登年是什么

1

换衣洗澡折腾了一会儿,红豆又给她煮了碗姜汤喝下,在被子里塞了两个汤婆子,离开时已过子时。

李颐听打了个哈欠,灭了几盏烛灯,却衣冠整齐地坐在**,没有要睡觉的意思。

没过多久,近处的烛光晃动了一下,一团绿色的仙气先至,慢慢凝成人形,走到了李颐听眼前。

李颐听斜眼:“您老人家还知道来看我啊。”

月老搓搓手:“你这不是现在才得空嘛。”

李颐听道:“我记得我接下这任务时,您还受了天帝之命,说要尽全力照拂和帮助我?”

“所以你看,老夫来得多快。”

月老已经知道了事情始末,笑得一脸没脾气。

李颐听嘴里哼哼唧唧,见好就收:“现在出了这么大的岔子,咱们该怎么办?”

“你都顶替宋炽活过来了,苏觅的身体你是别想了。”月老凑过来道,“不过别说老夫不管你啊,虽然你现在没法术,但老夫想尽办法给你讨了保命的法子,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

月老伸手,掌心微微冒出一道金光,越变越亮,陡然撞向李颐听的额头。

她脑袋一凉,月老手上的金光已消失不见。

李颐听将信将疑:“这东西能保命?”

月老:“天帝给的。”

李颐听:“我信。”

好你个狗腿。

月老哼了一声:“真到了危难时刻,你便念出咒语,这金光可替你挡下致命一击。记好了,咒语是……”

月老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念了一遍。

李颐听:“为什么突然这么小声?”

月老:“这样有感觉点。”

李颐听:“听上去也太别扭了,换个短的吧。”

“不行,就算是咒语,也要保持老夫的文风。”月老假装没看到李颐听嫌弃的目光,“老夫还要提醒你,这咒语只能使用一次,用过就失效了。若你要将它用于救人,只需要把‘我’换成‘他’即可。”

李颐听:“就这么一次宝贵的机会,我怎会用来救别人。”

月老明显不信:“你不是对魏登年那小子喜欢得不行吗?他可是多灾多难。”

李颐听摆手,又拍拍自己胸膛,笑嘻嘻道:“喜欢归喜欢,还是我的小命更重要。”

月老一脸“你怎么是这种神仙”的表情,转头去拿了颗桌上的青果子,咬得咯吱咯吱响。

李颐听哈欠连天,赶他:“我要睡觉了。”

月来顿了一下,三两口咬完,在衣服上蹭蹭手,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一条冰蓝色的腕带。

“你可别说老夫对你不好。喏,这东西给你,发生紧急情况时,拿袖子擦一擦它,可以召唤仙友下来帮你。”

李颐听困意减去一半:“可以多次使用?”

“嗯。”月老停顿了一下,“不过不一定每次来的都是我,你……你没事少擦它。”

李颐听看了眼今日格外大方,甚至大方得有些蹊跷的月老,权当他是为这接二连三的纰漏补偿自己,眉开眼笑地接过来:“多谢神君,神君真是九重天最好的神君!”

“行了,闭嘴。”月老打断她接下来熟门熟路的马屁,挥了挥短胖的胳膊,回九重天去了。

李颐听攥着手里花纹简单的冰蓝色腕带看了看,平平无奇,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小心折好保命的东西放在枕下,抱起一个汤婆子,脚边贴着另一个汤婆子,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太师府里折腾了半晚,逐渐恢复往日的平静。与此同时,周府却灯火通明。

魏登年前脚进府,周映后脚便呼啦啦带着一大批家仆将他拿下。

“就是这个混账东西,害郡主掉进护城河,让我们周家遭殃。来啊,给我把他丢进柴房!”

周映是周府的庶长子,也是周府唯一的儿子。

他只比魏登年早一炷香回府。

周家家主是地方县丞,平日只负责处理些文书,不过周家每年没有少供东西上去,所以与县令关系甚好;太师府的老太师是从天子脚下的都城搬到这偏远城池的,就图个清静,平日里压根不闻窗外事。

是以除了县令和太师府那尊佛,在这一块,他家也算是只手遮天。

周映这个人,简直是跟他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绿豆眼,牛头鼻,就那一张嘴长得端正,但是端正了反倒衬得其他五官极丑,笑起来的时候,那肉厚的大鼻便跟嘴巴一样宽。

周映平日仗着他爹这个小官活得很是大摇大摆,但是再大摇大摆在郸城也十分局限,周映一直想当个比他爹更大的官。

宋炽的出现让他两眼放光。

可谁都知道这郡主就是个跋扈的草包,尤其今日宋炽挑人陪她一起去玩冰嬉,这可是个难得的与郡主亲近的机会。

周映嫌弃身边那些个粗笨丑陋的家仆,便把魏登年带在身边。让从前的将军之子当牛做马,多么威风。

而且他还早早做了其他准备。

见郡主喜欢郑易那种书呆子,周映便特意花了大价钱从别人那儿买来了一些酸儒诗句,笃定能一举拿下宋炽芳心,让她把郑易抛到脑后。

没想到,竟然让魏登年捡去了这个大便宜!

周映既嫉妒又不甘心,还有点怕魏登年一朝鸡犬升天回来报复,躲在暗处偷看,没料想看见宋炽掉进了湖里。

郡主受伤,那可是大事!

宋炽平日就对他们呼来喝去,刁蛮任性,郸城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她吃了这么大一个苦头,回头还不得上门找麻烦?

周映骂骂咧咧地冲回周府,周家家主、家主夫人还有姨娘陈氏全都被惊了出来,在大堂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该如何请罪、赔多少银子珠宝才能不牵连到周府。

但是考虑到郡主本就不缺银钱,又在气头上,怕是糊弄不过去,于是周府人想去请罪的心理逐渐转变成了推出魏登年,保全全府。

反正都是他惹出来的。

只要郡主一来找碴,他们就把魏登年交出去让人消气。

魏登年一回周府,两个小厮便把他架起来往柴房里拖,周映还对着他的后背狠狠踹了一脚。

魏登年早就昏昏沉沉,走到周府已费了极大精力,被踹得往前一栽,架着他的两个小厮都差点没搂住。

周映还不解气,又把侍候魏登年的老仆妇叫到面前痛骂了一通,责怪她没有好好管住人。

老仆妇下意识地顶嘴:“是公子您把他带出去的,怎么这会儿又怪我呢……”

周映剐了她一眼,老仆妇不作声了。

老仆妇姓赖,她之所以顶嘴,不是护着魏登年,而是因为她是在周家做了十几年的老人,一直跟着大夫人,也是家仆里跟周映一样嚣张的主。

之所以会让赖婆子去“侍候”魏登年,完全是因为当年周家买入魏登年这个远房亲戚时,在外面人看来是收了魏登年做干儿子,在府里当少爷养的。

只不过关起门来,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周映看着那人虚弱得几乎被小厮在地上拖行的背影,骂道:“你去,让他多吃点苦头,明日郡主兴师问罪,见他那副要死的样子也能消消气。”

“是。”

其实压根不用周映格外提醒,赖婆子被周映这么突然说了一通,也是要在魏登年身上找晦气的。

推开门,湿答答的少年蜷缩在一堆干柴边,瘦瘦小小一团,惨白着脸,双目紧闭。

赖婆子一边快步走过去把他拽起来,一边开始骂他:“全府上下都因为你这个丧门星让郡主落水担惊受怕,你倒好,还在这里睡觉,没脸没皮!”说着就伸手在魏登年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把人强行掐醒,又用力一巴掌拍在魏登年的后脑勺上。魏登年眼睛尚未完全睁开,就被她“吧唧”一下拍倒在地。

他除了早上吃的半个馒头,一日未进米水,腹中饥饿,再加上下水救人耗尽了力气,又没有换衣,天寒地冻,一身冷意往骨头里钻,此刻连爬起来把脑袋捂住的力气也没有。

魏登年浑身烧得滚烫,其实没有什么痛觉。对他来说,这些痛是不打紧的,反正每天都会发生。

可是屈辱感没法忽视。

他脸贴着的是布满灰尘蛛网的泥地,鼻子里闻到的是赖婆子脚底踩过的烂叶鸡蛋的腐臭味。

魏登年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整个柴房的烛灯好似都亮了一瞬:“你最好今日将我打死在这里。”

“什么?”赖婆子停下手来,怀疑自己听错了。

魏登年一字一句地道:“你今日若不弄死我,我来日必然会弄死你。”

赖婆子觉得好笑,蹲下来一把抓着魏登年的头发想骂他不自量力,可是对上他的目光后,那即将溢出喉咙的一声嗤笑忽然就悄无声息地泄了。

他的眼睛太黑太凉,就像浸过郸城最厚的冰湖,下水后还充着红血丝,每一丝红里都浸润着无声的阴狠恨意。

怎么逆来顺受的小子,忽然就冲她目眦欲裂了?

她不知道这世上积土成山并非须臾之间就能办到,只是忽然就打了个寒战,没由来地松了手,但下一刻又觉得好笑,她在周府狐假虎威了这么多年,竟然被这辈子都翻不了身的罪人之子给唬住?

她讪讪冷哼一声,起身踢了他一脚,扯扯衣服就锁门出去了。

2

翌日,郡主果然上门了。

门口的小厮慌不择路地冲进来禀告时,周府一大家子还在用早膳。

“这么早!”太阳都还没出来呢,周映咋舌。

看来郡主果真气得不轻。

一大群人丢了碗筷,呼啦啦拥到门口跪迎。

舆轿停在府门外,轿夫有四,府卫有六,个个腰间佩有弯刀,不怒自威,光是这样的气派阵仗便让周府一众屏息。

轿边站着个柳眉飞扬的俏皮丫头,手里还捧着个雕花红漆盒子。等到周家人都行完了拜礼,她才撩开轿帘,朝里面伸出手:“小姐。”

李颐听早就迫不及待,无奈红豆这丫头非要弄什么气势,终于等到自己出场,她立刻搭上了红豆的手钻了出去。

舆轿外沿的华贵珠串随之晃动,李颐听一出来,往地上一众人扫了一圈,没见到想见的,立刻道:“都平身。魏登年呢?”

宋炽长得不差,不说倾国倾城,也算是清雅大方,担得起皇家贵女的名头。

只可惜她往常混账,喜欢作天作地,又爱穿金戴银,把自己整得庸俗不堪毫无气质,如今这身躯壳还在,但里子已经换了。

李颐听将柜子里那些大红大绿的衣服全都扔了,今日出门就让红豆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追云髻,一头青丝全部用一根簪子绾住,再穿一件藕粉小袄,整个人显得清爽娇嫩。

周映偷偷瞥了一眼,有些春心萌动——郡主好像更好看了。

周县丞恭敬地上前两步,讨好一笑:“回郡主,我已将那害您落水的小子关进柴房了,就等郡主发话处置。”

李颐听皱眉:“什么?”

然而她还没继续,红豆已经大喝一声:“混账!那是把郡主救上来的恩人,郡主今日能踏足你们这里,就是特意来恩赏他的,你们竟敢糟蹋郡主的恩人!”

周县丞被一个丫鬟吼蒙了,又不好发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周府其余人面面相觑。

郡主这么知恩图报的吗?没听过这种传闻啊。

李颐听摆摆手:“先带我……本郡主去找他。”

周映心道大事不妙,一个箭步冲过去:“郡主稍等。柴房偏远又不干净,郡主不便踏足,不如移步去大厅等候如何?小的马上叫人去把他带来。”

李颐听刚要拒绝,红豆拉拉她的袖子。

李颐听瘪瘪嘴:“好吧。你们也忙你们的去吧,不必劳师动众地陪着。”

红豆:“听到了吗,郡主不想看见你们,除了去一个人带魏登年过来,再有个小厮给我们带路,其余人都麻溜滚蛋。”

李颐听:“……”

这个小丫头,真是有能把好话说成坏的的好本事。

宋炽从前如何跋扈的,从她贴身丫鬟的言行举止可见一斑。

周府的人被红豆一骂,迅速散去,只有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将她们领去大厅,小心翼翼地侍候。

这边刚落座,周映那边忙不迭地忙碌起来。

头等大事就是把苟延残喘的魏登年提出来。

那货就剩一口气了,晕在地上动也不动。

两个小厮上前把他架起来,他垂着脑袋,眼皮都未掀一下,那下巴尖得令人心惊,乍一看比旁边的小厮还少一圈肉。

周家的主子此刻都聚集在柴房里。

周县丞急得拍手:“我就说了!我就说不能对他那么苛刻,现在他成了郡主的恩人,要是当着郡主的面攀咬我们可如何是好!”

周夫人柳眉倒竖,狠狠瞪了周映一眼:“都怪你的庶子!平日要打要骂就算了,那是个身子骨弱的,昨日还把他关进柴房,现下这副模样,可如何将人交给郡主?蠢货!”

姨娘陈氏“哎呀”一声,把周映拉到身后,娇声娇气地笑了一下:“姐姐,都这时候了,别自家人乱了阵脚,先把这病秧子弄醒吧。”

这话点醒了众人,周县丞立刻道:“快快快,郡主还等着!”

顾不上让魏登年自己换衣服,几个家仆拿热毛巾给魏登年擦醒来,然后遵着陈氏的吩咐给他擦干身子。

两个妇人出门回避。陈氏柔声细语地把县丞和大房先哄走了,她亲自去挑了件儿子拿来装门面的好衣服让人给魏登年换上。

周映起先还不让,说那是他花了数十两银子定做的,然后就被最心疼钱的陈氏一通臭骂:“还不是你闯的祸,要是你不插手,现在哪能是你娘我来管。”

周府早就跟魏登年撕破脸了,现下讨好已是来不及。见魏登年悠悠转醒,陈氏半是提醒半是威胁地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道:“郡主要见你,说是你昨日救了她,算是你小子好运气。等会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自己掂量着,就算郡主待你如恩人,你也别动什么歪念头,你的命终究还是握在我周家手里,知道吗?”

魏登年连喝三杯热茶,连带着茶叶一块儿嚼了吞下肚,勉强打起精神。

此刻他已经清楚了前因后果,一张谪仙般的脸上瞧不见半点反抗的端倪,平静地“嗯”了一声。

陈氏满意点头。

糟践他这么多年,锐气已经挫了个干净,再凶猛的虎都磨成了病猫。

她又盯着他的脸瞧了半晌,蹙眉道:“太白了,没一点血气。”转头招呼旁边的小厮,“还不快去我房里拿一盒胭脂来给他扑点。”

大堂里,李颐听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碗玫瑰乳酪茶、两片茯苓夹饼、三块枣泥酥,还是没见魏登年的人影。

她歇嘴片刻,有些坐立难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

红豆把李颐听的动作收进眼底,招手叫来小厮,劈头盖脸便骂:“让你们去领人,怎么让郡主等这么久?你们少爷是不是比别人少一个膝盖!爬着走都该到了!”

李颐听咳了一声,从红豆嘴里救下可怜的小厮,将人打发走,幽幽道:“我觉得你不应该叫红豆。”

红豆眨眨眼:“这是小姐你给我取的名字呀,我不叫红豆那要叫什么?”

李颐听:“喷豆。”

红豆:“这个也好听,只要是小姐取的就好听!”

李颐听扶额一笑。

主仆俩正说着话,就见刚刚打发出去的小厮一脸捡回条命的高兴神色奔进来:“来了来了,他们来了。”

李颐听立即抬头望去。

先进来的是脸上不大高兴的周映。

紧跟着的便是魏登年。

再然后,李颐听便不知道了。

那人一出现,便吸引了满室目光,叫她也好似再看不到别人了。

魏登年穿着件白鹭云绣祥云袍,肩线处似乎有些宽大,可就是这宽大,阴错阳差将他衬成九天碧落下凡尘的仙人。

浅金色的如意暗纹贴着衣襟和袖口,将他的眉眼衬得贵气逼人,而腰间大片大片的红色冬锦花又和他左眼眼尾的那颗浅痣一般火热惹眼。

这样招摇的富贵颜色其实不大适合男子,例如花了大价钱做这身衣服的周映,穿着就跟小厮偷了主人的衣服一般。

可这世间就是有这样好看的人,所有的衣袍穿在他身上,都像是量身裁制。

若是这姿色放在九重天,怕是司白也得往后排。

李颐听仔细瞧着他的脸,已经不像昨日那般憔悴苍白,便放下心来。

赔了衣服还不讨好的周映在旁边看着郡主和她的丫头望向魏登年的目光,妒忌得心肝痛:“小白脸,呸。”

魏登年面上没有过多神情,径直走向李颐听:“听说郡主找我?”

李颐听喜滋滋地敲敲桌子:“赐座。”

魏登年拱一拱手:“草民还有要事,便不坐了。郡主有事请吩咐,无事草民便退下了。”

“有事有事。”李颐听伸手,旁边没动静,又拽了人一把,愣神半天的红豆才如梦方醒地把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

雕花红漆的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各式珠宝。

别的宝石玉器倒也不稀奇,那四颗南珠就有些不一般了,两颗粉色两颗青白,玉润浑圆。

这原是太后在世时赏给濮阳王妃的,原本有五颗,濮阳王妃取了一颗,请巧匠镶嵌在了簪子上,剩下的全部给了她唯一的独女宋炽。

魏登年的命簿上,关于他成为权臣之前的经历只有寥寥几笔,看不出太多内情,李颐听只知道大抵过得不那么顺畅。盒子里还有些金叶子什么的,他拿去打点下人,再给些珠宝孝敬周家的夫人姨娘,日子或许会过得松快些。

她的狐狸眼浅浅弯着,小手捧着盒子递向他:“这些是我喜欢的,都给你。”

魏登年愣了一下,没有伸手接,盯着她的脸,想看出点捉弄人的心思,然而只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窥见澄澈的笑意。

李颐听道:“拿着呀。”

魏登年退了一步:“草民受之有愧。”

“有什么愧,你救了我一命,这是你应得的。”

你推我让,最后还是李颐听一把将盒子塞进他手里。

旁边的周映鼻子都要气歪了。

不光没罚,还赏赐了一堆东西。

周映觉得,魏登年这个不安分的东西肯定趁着他离开冰湖以后,勾引郡主了。

就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那红盒子上的时候,李颐听悄悄地给魏登年送了个秋波。

魏登年浅浅一笑,然后朝她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3

魏登年这一昏,昏得十分及时,就像掐着点一般。

周府上下因为他这一昏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事情瞒不住了。

李颐听让人出去请大夫的声音,大得外面院子都听得见。

最后还是陈氏进来稳住了她,说是府里常请的大夫就住在隔壁街,已经着人去唤,马上便到。

陈氏一边安抚着郡主,那双涂了艳红蔻丹的手一边背在后面拼命摇摆。周映得了吩咐,附和两句,立刻出门安排。

李颐听和陈氏跟着抬魏登年的小厮一起去了他的厢房。

这是周府专门给魏登年置办的院子。若是有客人上门,他就住在这里;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跟做最低等粗活的下人们挤在一起。

陈氏把李颐听送到厢房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去找周映催一催大夫。

李颐听没空管她。魏登年浑身发烫,还往外冒着冷汗,她俯身用帕子擦了擦,竟然擦下一些淡粉的颜色来。

李颐听惊疑不定,把下人们都支开,只留下红豆在侧,又拿帕子沾了点茶水给他擦脸。两颊的浅色胭脂尽皆抹去,露出张惨白异常的脸。

她顿觉古怪,敛眉不语,起身走走停停,却想不明白,干脆打量起这厢房来。

房间装潢得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书房里的书偏门杂类,有勾搭小姑娘的酸诗烂本,还有不着边际的志怪异闻,若是李颐听不了解,定要以为此房的主人是个顽劣公子哥。

周家似乎对魏登年这个买来救下的远房亲戚甚是不错。

魏登年一个罪人之子的身份,住在这样宽敞的大院里,粗粗一看,好像比周家的亲儿子周映过得更好。

但可疑的是,卧室里的桌椅都落满灰尘,方才倒水时撑在桌上的手印清晰可见。

李颐听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连条腰带也无,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有人长期居住的屋子。

正琢磨着,周映带着大夫上门了。

大夫一把年纪了,不知是老眼昏花还是怎的,说是长期替周府看病的,可见到她,却以为她是病人,把药箱往桌上一放就要来搭脉。

周映“哎哎”两声,赶紧拉着大夫到了内室的床前。

李颐听冷眼看着,不一会儿便等到大夫的答复。

“微感风寒,没有大碍,开几服药调养就是。”

就知道他会如此说。

李颐听心中疑窦丛生,又说不上来什么。偏偏大夫走后,周映还觍着脸在旁聒噪不休,打听她会在郸城留到何时,笑声颇大,像只傻鹅。

李颐听朝里面扫了一眼,床榻之上的人被吵到,翻了个身。

李颐听对周映道:“你先出去,本郡主要在这儿等他醒来。”

周映大惊:“这,这怎么使得?怎敢劳烦……”

红豆:“你是个什么丑东西,敢在郡主面前晃**?再不走,小心我抽烂你的衰脸。”

周映:“……”

李颐听:“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没忍住。

落日熔金,暮色四沉。

魏登年一觉醒来,只觉得许久没睡得这样舒服,软枕锦被,他恍惚以为回到了小时候的将军府。

他正想伸个懒腰,却发现右手不能动弹,半起身一看,床前趴着一个人,瑰丽的霞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将她的半束青丝染上薄薄的金色。

她睡得香甜,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膊,脸颊有一小块被压到,鼓鼓囊囊,泛着粉色,另一只手紧紧地牵住他。

或许是等他醒来等得无聊,睡前还捧来一卷诗词。

被风吹乱的那一页写着: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眼前此景,当配此诗。

但是,与他无关。

魏登年静了片刻,想抽回手,哪知道李颐听抓得太死,一动之下,李颐听惊醒过来。

四目相接,他等她开口,可是那人却光是顶着张压出睡痕的脸,笑意盈盈地瞧着他。

魏登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败下阵来:“郡主在我房里做什么?”

李颐听道:“等你醒来。”

魏登年道:“等我醒来做什么?”

“带你走。”

这个人,真是次次语出惊人。

明明知道李颐听在说笑,魏登年心口还是冷不丁地沉了一下。

“郡主真是好生奇怪,我在周府待得好好的,为何要跟你走?你又为何要带我走?”

李颐听道:“我觉得你在这里过得不好,要是你愿意……”

“我不愿意,而且郡主也看到了,我过得很好。”

魏登年径直打断了她。

她从前也是这么对郑易的吗?她也拉过他的手,同他说要带他走吗?

那郑易也看到了她仰着脸,满是憧憬和欢喜的样子?

没由来地,魏登年心里生出了一些烦躁来。

下一刻,他就把这烦躁归结到肚子饿上面。现下他已经是饿过了头,身体没有昨晚那么难受,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没有力气。

李颐听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怎么才肯信我呢?”

魏登年撑起身子,调整到一个不太吃力的坐姿,嘴角轻浮地勾了起来:“草民当然相信郡主,郡主一句话,自然能将草民带走,但然后呢?铸个金屋把我藏起来?或是塞个清闲的官职给我?等到郡主像看腻郑易一样看腻了我,再换一个?”

李颐听:“你!”

“哦,或者是草民高估了自己。郡主前日还闹腾着给郑易做红烧肉,转头便打上我的主意,这样快的转变速度,恐怕醉翁之意并不在我吧?”

他语气放软,明明带着笑意讲话,却跟带着刺似的扎人。

被他这么一激,李颐听反而冷静了下来。魏登年敏感多疑,不相信任何人,那人就像是一片汪洋,普通的河堤圈不住他。

沉默了半晌,她道:“是我着急了。你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魏登年瞧着她远去的纤细背影,冷着脸撇开眼去,心里更加肯定了他方才的试探。

郑易弄不到手,便胡乱找个人来激郑易,让郑易吃味吗?

当他魏登年是什么?

乞丐吗?

郸城的雪连下了一个月,贯穿了一整个年节。

极目望去,连绵的灰瓦上覆盖厚厚白霜,若是偶尔有场雨落下来,片刻后屋檐下便要多出一排冰凌,晶莹透亮的,敲一敲仿佛能听见乐声。

李颐听走后没多久,魏登年便起身从她赏赐的雕花红漆盒子里,摸出了三片金叶子藏在贴身的亵衣里,瑰丽圆润的南珠随着他的动作在盒子里晃了晃。

那东西珍贵又只有四颗,李颐听打开的时候有数人看见。魏登年没动,原样将盒子放回了桌上。

魏登年揣着怀里的三片金叶子推开了门,冷风灌进屋内,魏登年虚弱的身子被吹得往后一仰,晃了晃才定住,随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积雪里。

寒风侵肌,每一下都是风刀霜剑。他兜着手,想尽量快些走路,但其实依旧走得很慢,走上一段,还要停下来猛咳一阵。

魏登年好笑地想,不知道做神仙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手脚软绵绵的提不起劲,饿得他连路旁的枯树都想掰断一根,先在嘴里嚼着充饥才好。

他脚下跟踩着朵云似的,一路飘进了下人房。

卺朝等级制度森严,下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比如他就是跟五个做粗活的共用一间房,再比如表面上伺候他的赖婆子有一个单独的房间。

魏登年径直推门进去。

赖婆子在吃花生烤火,屋里暖热的空气一瞬间将他包裹,他一路过来绷紧的身子终于微微舒展。

魏登年动了动通红僵硬的双手,从衣服里摸出一片金叶子伸过去,十分费力地说出句话:“我要喝肉粥,还要一壶热酒。”

膳房人多眼杂,要找个人贿赂拿到吃的不容易,不如就近。

赖婆子早就听说郡主给了他赏赐的事情,正想着怎么弄点来呢,人就自己上了门。

她一张老脸笑得褶子都堆了起来,忙不迭收了金叶子,扶着魏登年坐下来,然后喜滋滋地出门去弄吃的了。

这些人的势利劲儿,魏登年见怪不怪,捏了两颗花生进嘴,坐在炉子旁边慢慢地嚼着。

周府也不是说完全饿着他,只是每日两顿的让人来送,都是些残羹冷炙,保证他不会饿死罢了。

天寒地冻,饭菜虽然不至于馊掉,但到了他手里也是掺着冰碴子的。

为了保命,他都会吃下去,即使里面还混了别的什么。

赖婆子端了吃食回来的时候,魏登年已将身上烤得微微暖和了一点,至少手脚恢复了些知觉。

炖得软烂香咸的肉糜下肚,再喝下两口热酒,整个人才算是真正活了过来。

他把剩下的半壶酒揣进袖子里,没有多停留便回了。

刚把酒藏进床下,周映便来了,身后还有两个小厮搬着一盆炭炉进来。

“哎呀,你怎么就起身了,身体好些没有?天寒地冻的,这不是怕你冻着吗,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魏登年道:“多谢周兄,的确是好东西。”不然怎么每年的冬天他都没用过呢。

周映招呼着人把炭炉放到卧房的正中间,好叫来这儿的人一进门就能看见。

忙活了一阵,他一拍脑门:“哎哟,你瞧我这记性,竟然带了炭炉忘记带炭火了,要不你今晚忍忍算了,反正也习惯了。这炭啊,我明日一早保准给你送来怎么样?”

魏登年静静看着他,也不说破,随他演戏,嘴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意。

周映在魏登年床前坐下来,说了一堆废话,最后终于提起郡主的那份赏赐。

魏登年面不改色,拿起红盒,甚至没有犹豫,交到了周映手里。

“魏某住在周家,吃在周家,一朝有所得,也理应回报周家。”他顿了顿,恢复了些血色的唇扬了扬,“就请周兄替我交给夫人了。”

周映“哎”了一声,马上笑开了,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怕他反悔似的,马上就接了过去。

竟没想到要得这么顺畅。

周映得了东西,得意扬扬地离开了。

魏登年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陈氏和大房就一前一后,直直奔着那盒子来了。

他温温柔柔地冲二位行了礼,说盒子已经交给周映,让对方转交给夫人了。

的确是让他转交给夫人,只是转交给哪一位夫人,便看她们自己狗咬狗了。

那两人对视了一瞬,假笑一下,不再跟魏登年虚与委蛇,生怕慢对方一步地推推搡搡出了门。

他嗤笑一声,脱了鞋袜,爬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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