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树上的日子

小五吃过隔夜剩饭煮啯饭粥,手腕拴着文况表叔啯长颈烧酒瓶就出门,自从渠知有各种旮啯空罅通道,就再冇愿行大街……一只生猛野狸在杂乱筢邋啯屋间走走行行,两墙间窄处,仅一肘宽,除猫狗无人能过,小五侧身细步,半边身挂满了层层蜘蛛丝网蛯?膜……渠跳上墙头行几步,打木器店前门入后门钻出,再攀上一樖大人面果树,打长长树臂行几步,跨过一户门扇紧闭啯人家,渠向地上一跳,啱啱好就系公园路,正对住一幢窄窄两层楼高白色屋。啯幢屋系全圭宁街至古怪,二楼顶孭只等边三角形,大门低过街面,有只推笼门,从未见开过,二楼面街有只木扇窗,有时径开住,里头黑麻麻……过了几年小五世饶闻讲,啯所古怪屋系天主教堂。

总而言之,打修车铺到公园路,至多无系两三分钟,街道空旷,两头无人,只有一只猪在树底拱……渠一溜烟窜过街沿台阶两边斜坡滑落去,犸狫般,轻盈跃上阿樖至钟意啯鸡蛋花树。啯两杈舒适树杈畀佢揼到滑捋捋,可以称之为包浆,不过包浆已着时代淘汰,要再过三四十年正又闻讲。

自己揼到滑捋捋树杈就见好亲,渠撸住树杈讲:你只契弟!此时大猪正行在去小学条路……要望见赖大猪,无系要打鸡蛋花树跳到万寿果树咩?又打万寿果树跳到大榕树,再跳到一樖马尾松,渠又揪住马尾松长枝条**到啯片树木中至高阿樖玉兰树,啯两樖玉兰树粗大高壮,就树本身来讲,虽然冇够河边阿樖木棉树高,但系生在只稍高啯台地,树旁边阿幢气派屋同高处凉亭的檐都只到渠半腰,旁边系圭宁最大啯八角井……

旭日初升,阳光斜照,水井像镜照见树叶在水面郁,小五打树梢上引颈远眺——赖大猪斜挎一只蓝布书包,书包瘪瘪,里面冇超过两本书,渠行住路,去龙桥小学。打西门口到东门口,行过阿家侬公书摊同杂货铺,偏离了正常线路右拐入了沙街口,无衷渠要逃学咩?

赖大猪光脚丫踩在沙上嘎吱嘎吱响,打沙街跳上矮树转到高槐树再转到农业局啯木棉树顶……小五要望清楚大猪新去向,就打从凉亭玉兰树**到了农业局,渠望见赖大猪打沙街码头转左,沿河边行过了阿条独石桥,红色条石歪歪斜斜架在桥墩上,赖大猪侧斜行,过了独石桥,再沿尤加利树下底河岸一直行,无衷渠无系去上学而系要下河捞河蚌咩?小五迎河流东头一直行,左边系菜地,猪乸菜芥菜茁绿昂扬,右边系北流河,河水有粒枯,露出大片沙滩。还好,赖大猪在一棵龙眼树旁边啯菜地间回到龙桥街青石板路,渠同读书侬行入龙桥小学大门口……

为了望真赖大猪在学校歆样子,小五沿农业局木棉树到达沙街码头,码头系空旷地,冇樖树,一樖都冇有。小五落地行一段,岸边正有一排尤加利树……渠在尤加利枝上移动,听闻一阵音乐声传出,一个男人喊:第一节,扩胸运动,现在开始,一二三四……渠从未听闻过啯新鲜名堂,渠**一条枝条,尽力跳到龙眼树上高,之后行过几家人家啯房顶到达小学墙外一樖大芒果树。啯时径操场已经空落来,小五听闻一只教室有帮细侬扯住喉咙喊:开——学——了——一个女教师圆润啯声音讲:“今天我们上第一课,这一课就是《开学了》。”

小五极少谂到自己阿妈,时常谂到执菊。

小五只知执菊系细时奶妈兼保姆,并不知渠亦系自己老豆的相好。三少爷罗祈宣同窦文况谈论执菊,骚、嗲、湿、滑、紧……一类字眼,讲她一身鱼腥气,讲得两个人火烧火燎。

1947年执菊十九岁,头胎生了只女,脐带缠颈,死了,亲戚引荐,去罗宅当奶妈。她同小五感情亲密,在三少奶还活着的数年里,执菊就取代了她的位置。1949年11月28日,农历十月初九,冬雷震震,县城传来弹药爆炸的声音,执菊披衣起床,她穿过长廊站到花园的假山旁,望见县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像系着了大火烛。天烧着了,烧出一只黑洞,炸药声连绵不断。第二日消息传来,二十七个解放军进城解放了圭宁,国军的残部销毁了二十多台弹药车之后撤到玉林去了。村里不久到处贴了红色标语,农会的人行来行去,兴奋。罗家大宅死一般寂静。

时代车轮滚滚,小五照样在菊姆怀里拼命吮**。三少罗祈宣远走梧州已经半年,执菊空****的身体只有小五能抚慰,1950年小五三岁,她仍然喂他奶吃……早时三少曾带她去广州、梧州**过,圭宁城的临江旅社去得至多……三少除了每晚夜抚弄她**并饱啜其乳汁,还要加睡一个比平日更长的晏昼觉,以便再次抚弄和啜饮。据讲,这样防止回奶同生奶疮……在罗家大宅,执菊出落得水汪汪的丰饶,腰臀扭动,胸前颤颤。三少罗祈宣私下里对老朋友窦文况讲,呢个女人系只尤物,男人系至受用既嘞……三少不在的夜晚,通过曲折的途径,执菊得到了满足……小五吃饱了奶,瞪大眼望,这扭动和含糊的声气令他迷惑……他的眼神有点像三少呢,她忍不住拨一下他的小鸡鸡,嘴里喃喃:你啯只咸湿佬、咸湿仔、咸湿精。

送小五去窦家之后,执菊来过一两次探他。六月,荔枝熟,她穿了件剪掉下半截的旗袍,上半身胀鼓鼓的。她搭了一辆从容县运鸡蛋到玉林的汽车。“冇谂到一眨手渠真就停了”……司机喜欢活泼的女人,在路上,他撩她讲话,一边讲一边瞥她的胸口。她也是兴奋的,脸红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有点湿乎乎的。可惜三十里路很快就到了,在东门口旁边的公路下车时,两人像一对老相好似的依依不舍。

她带来了一大筐新执的荔枝,一种叫做细叶荔的品种,细细只,薄皮,厚而多汁半透明的肉里藏一粒细细果核,像粒黄豆大,溜圆光滑在脷田(舌头)里滚动,果肉极鲜美。

荔枝季节亦系狗肉季,几十年后,在小五六十几岁时径,为旅游资源计,这个季节设了“狗肉节”,红火复又臭名昭著,动物保护者四方赶来,高速公路拦截汽车,待下锅的犬只得以救出……1953年,夏至时分,圭宁人人兴奋,荔枝与狗肉,上天绝配……街上也有人养狗,养狗是指望狗的本分,让它吃屎和看家。细侬蹲在门口屙屎,狗就候在旁边忠于职守,细侬屙出一嚿,狗就吃一嚿,有时屙完屎一望,狗不见来吃,主人只好叫它,咧——咧咧咧,总而言之,狗见到屎要吃掉,天经地义。

狗啯肉让人吃,也是天经地义……就像鱼啯肉、猪啯肉、鸡啯肉,不准人吃要渠来做咩?剁成块,连皮带骨,放上葱姜桂皮八角,在铁锅里滚……执菊来到窦文况屋企,锅里狗肉正冒起阵阵香气,这个上唇有一粒痣的女人,又一次验证了嘴上有痣吃四方的说法。

她热气腾腾在这个单身汉的屋里行来行去。

在煮狗肉啯肉味和新鲜荔枝果香啯混杂中,执菊闻到一股尿骚,她鼻孔动了两下,眼睛落到小五睡觉阿张木板床,新买啯草席有一块尿痕像公鸡,这只扁平的“公鸡”牢牢地趴在床单上,它讲:又濑尿了,又濑床了。

鸡公的话只有执菊听得闻。

执菊撤开草席,使几勺水反复刷洗尿渍,她笑小五:你啯只嫩公鸡啊!

她晾草席在门口竹竿,同时晾的仲有小五啯枕巾。到入暗,八成干的草席上又出现了阿块公鸡形尿痕……草席湿时它泯然其中,草席半干它就开始显形,它色深、顽固、坚硬。天凉后换上床单,公鸡的形状会移到床单上。即使用肥皂、草灰水浸泡漂洗也不能褪掉。

这片尿痕变成的公鸡成为床单的一部分,一个永恒的形状。而夏天撤下来的草席到第二年也不能用了,不知在什么时候,那块公鸡形的尿痕就会从草席的中间脱落,席子脱落的部分非常完整,谁都能一眼认出空白处的鸡冠和翘起的尾羽……

一只“公鸡”就这样从尿痕中诞生,它跳落在床底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执菊强调,尿床系肾虚,狗肉就系补肾的……

一锅狗肉本来够吃两三日,结果一餐就吃净了,执菊吃掉了这锅狗肉的一半。她食量大,照她讲,系在罗家大宅养出的胃口,那时径,为了足够多的奶汁,她一顿就要吃净一只鸡……夜里执菊和小五两人同睡一床,两人都像一团火,她一搂小五,空气中就发出吱的一声,一阵轻烟从蚊帐网眼里四处逃逸,不用说,这是两只烧红的煤球触碰时的正常现象。

窦文况给这顶蚊帐塞入一把葵扇,葵扇扇出的风从他俩的蚊帐蹿到文况的蚊帐里,就像从火灶肚吹来的风。文况讲,谁人(谁人,玉林话,文况是玉林人)喊你吃噉多狗肉,知犀利了吧!执菊辗转来去,唿声间坐起:“热死了,张床都热得焫。”她猛然脱掉内衣……

八月刚刚落过雨,执菊又来了。她提来一只藤篮,里中使芭蕉叶包了一只猪脚、十只鸡蛋,另有一细包龙眼干。她仲掏出了一条肥皂,系运货司机俾渠啯礼物……她在十字铺等到了运货的大卡车,笑得像一朵花似的上了卡车的车头位。司机愉快着瞟她的胸,她就尽量挺着,在平直的地段,侧身靠着旁边的肩膀,车子心神迷**地走起了小小的S形……在一个路口车子忍不住停在了路边,那人探手入衫,执菊一边呻吟一边坚守,她坚持只开放身子的上半截,那人想把手插进她的裤裆里,被她死死摁住了……执菊最知道,让男人迷上就必须让他想吃又吃不着。她特别钟意男人馋她的样子,阿副抓耳挠腮心急火燎的馋相令她尤其开心。

执菊给小五和文况做艽头炆猪脚,夜里和文况滚在**,朝早起身容光焕发,她帮小五整理床铺,一睇,又濑尿了。一只公鸡的形状在床单上正对着执菊,样子暧昧,执菊猛然间想起小五的婴儿时代的那些场面:他吸吮她的**,吃饱后她就逗弄他的小鸡鸡。你这狗bie,烂bie。她骂了自己一句。

她坚信小五濑尿与自己早年的下流勾当有关系,歆得好啰?她问自己,问床,问床单上阿只公鸡……她咒骂自己,真切的骂声滚过她的胸口和下身,一只天真而愚蠢的药方诞生了——

北流河的河水在雨后变肥了,淹没了水边的大青石板,执菊带小五行到河边一处灌木丛……她剥开一只龙眼干,摁龙眼肉入小五的嘴:“闭上眼先,菊姆摸摸你啯细肚褓……”她顺着软乎乎的肚子向下探,熟门熟路……

九月小五也上小学一年级了。天还热,无使穿鞋……一双光脚打修车铺出发,与猪红铺的另一双光脚会合,两双光脚以犸狫般的轻盈跃上一樖鸡蛋花树,然后再跳到最近的万寿果树上,从万寿果树到大榕树,到一樖马尾松,他们揪着马尾松长长的枝条**到最高的玉兰树,之后他们就跳落地,绕过八角井行到了河边。

两人要过一条独石桥,红色条石歪歪斜斜架在桥墩上,两双光脚侧斜行,小五罗世饶和大猪赖胜雄,他们行过了独石桥。沿尤加利树下的河岸行一段,见一樖龙眼树就拐入菜地,地垄狭窄,肥讷讷猪乸菜叶打湿裤腿,然后,龙桥小学到了……这就是他们舍近求远,在树间、屋顶、水井、河边、菜地间跳**的路径……而一个正常本分的细侬,决不会选择这样一条杂芜的道路。显而易见,所有孩子都会从西门口到东门口再到龙桥街,行正正经经的路。

一年级的第一课:开学了。三只字,三只音,齐声朗读:开、学、了。写在本子上:开开开、学学学、了了了。

第二课:大家来上学。五只字,五只音,齐声朗读:大、家、来、上、学。写在本子上:大大大、家家家……

第三课:学校里同学很多。七只字,七只音,齐声朗读:学、校、里、同、学、很、多。写在本子上:学学学学、校校校……

我坐在一年级教室里,手同脚吱吱喳喳讲,渠哋想上树,打后门出有芒果树,有十几樖,打树梢行之字形,从第一樖到最后一樖系件爽逗事。如果不行后门,打前门出,教师食堂前头阿樖叶浓枝繁,虽只系孤独一樖,但系,坐上啯只树杈,就睇得见坐在三年级教室里的大猪赖胜雄……他一定系趴在书桌上,流着涎水,如果不是,就系扯前面阿个女生的头辫尾……我的耳朵异常灵敏,坐在教室里,听得闻隔篱教室朗读声。

九月里,秋风凉,棉花白,稻子黄,收了棉花收了稻,家家地里放牛羊。(第三册)

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麦子长,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四年级)

有只教室奇怪地传出了鸡叫声,这只鸡的声音又尖又颤。

系五年级女老师发出的。我听了又听,明白系一篇叫做《半夜鸡叫》啯课文,讲一个叫做周扒皮啯地主,为了喊长工早起下地干活,半夜起身学鸡叫。我先系觉得爽逗,跟手我谂起我老豆同阿婆……

……我理所当然睇到啯比人多,我在高处……

只要留在树上,或者瓦背顶,你睇到啯就一定多过人。樖大人面果树啯树叶在秋天闪闪发亮,如果你冇见过人面果,就想象下荔枝先,人面果,大过龙眼细过荔枝,如果系最细啯青皮荔枝,人面果啯大小形状就差无多,不过它冇有荔枝阿层粗糙皮,同李子一样,皮同肉连一处,人面子绝不甜,比世界上任何水果都酸,所以它不是水果,而是一种菜……秋天时径,树上结满人面果,不要等它变黄,变黄肉就泄掉了。使竹篙打树叶,将果子打落,够无到就搬竹梯,人面果不怕跌,坚得似石头……落到厨房,厚刀猛一拍,拍扁,摆入碗放在豆豉上,加油渣至好,摆饭面上蒸,饭一好,就好嘞。就系啯一味,晚晚蒸一次,三餐都要吃。

有次我在人面果树杈透过屋顶亮瓦望见一个女人凑在光窗跟前。

佢手里攞住一沓纸片,一张张翻住睇,佢间房好窄,人面树挡住光,几黑啯。门口有空地,风炉偏要摆在屋企头……我不免担心烟要熏到佢,果然我就闻有咳嗽声……我攀住最长一杈树杈到佢瓦背顶,打一片亮瓦睇落去,无衷佢手里阿沓纸片系特别靓嘢咩?我在佢头顶上,似孙悟空,眼聚起一束光,直打到佢手上啯沓纸片,一反光,闪出一个光身女人,我头壳后尾枕“嗡”一阵。

第二日,我谂紧阿啲相,又打人面子树跳落佢瓦背顶,阿片亮瓦着我使涎水加树叶擦到擸擸亮,我见佢打床下底拖出半篮碎木炭,木炭冇一丝烟,在风炉里红红啲,风炉上坐只细锑锅,佢关紧门,坐在靠窗床沿……有几日我见到佢粘信封,有几日我见到佢粘纸盒,啯啲纸盒同牛皮纸堆在小柜隔篱,越堆越高,歪歪斜斜,我担心佢哋随时着跌倒。当摇摇欲坠时,就会有一个更老啯妇娘来收走。

我不明白一个女人做咩要睇女人啯光体照片……将近五十年之后我知道有一种人叫做同性恋,但她显然无系。渠亦睇一个男人啯照片,阿个人西装领带头发油光光。

啯只女人好睇得多过菊姆,虽然佢屎忽同菊姆一样大,但佢腰又细又软,而且面好白,眼又大又黑……我断定相片啯女人就系佢本人,系以前啯佢,除头发冇像……佢后生啯阵时额头上一排齐整刘海……有日晏昼落细雨,噉啯天气只有狗才出屋,我披番蓑衣像只刺猬出了门,文况表叔摊在躺椅上睇瓦背顶上啯瓦,我知佢谂白寡妇,本来打算同佢讲,我要去东门口书摊睇公仔书,睇佢眼定定我就不打扰了。

我在巷口一闪就撩上树,树叶积啯雨统统扫到我身上,蓑衣唰唰响……我沿住人面果树来到阿片瓦背顶。屋里果然一片昏暗,我将面贴到亮瓦上辛苦张望,这时有光一闪,我一望,系镜闪光,我一望,吃一大惊吓,佢窗了件闪闪旗袍,绿绸上更绿啯花,绸缎软笪笪贴在佢身上,佢挺住奶坨使一把梳头镜佢身形,照完奶波嚿又照佢腰,佢仲将佢大屎忽撅起身。

这种旗袍我母亲亦有,啯阵时我在瓦顶,我母亲梁远美正躲在广州的亲戚屋企,对外讲系老家啯保姆,来帮带细侬。仲要再过半年,她才渡得过阿片海水到达香港,浪涛汹涌。这一切,我三十年后才知道。

雨落大了。

旗袍妇娘去门后面拉拉门栓,又望望光窗外底,外面系一樖枇杷树,叶大树杈细,相当于一幅窗帘。佢脱掉木屐,连旗袍向**一倒。

阿时径我视力超凡,骑在一樖叶大树杈多啯枇杷树上,透过雨水淋湿啯亮瓦,睇见阿张**照片,阿上头冇系别人,正系佢自己,虽然佢老了十岁,我都一眼就认出佢。佢下巴有粒痣。

白寡妇巷里有樖大桑树,渠屋企大,一簸簸蚕摆在地上。无知系有桑树才养蚕,或系因祖辈养蚕才种了桑树。总而言之,渠啯桑树叶几肥啯,执都执无尽,渠啯桑蚕源源不断。细细、皱皱、青青,吃了桑叶就屙出屎。然后变白,变透亮,肥肥饱饱,吐出丝,结成茧……我吃过白寡妇送来啯油煎蚕蛹,又香又脆吃得我满嘴流油……

言归正传,次次表叔执只布袋出门口,我就知佢八成要去揾白寡妇。佢将布袋缠在手上捉住,袋底鼓出,发出油香,系芥菜包啯形状,即使包了一层大蕉叶佢啯油气都可以渗出。有时系花生米,有时系番瓜子,有一次系煎鱼。表叔前一晚煎好鱼总记得畀我两条,手指头大细,我每条分三口吃净,系我两岁以后食到啯人间至味。到晚黑,趁佢睡着,我揾到挂在屋梁上啯挂篮,夜深人静啯睡气中,煎鱼香味更加活跃,开始在房梁上**秋千,整得我一边打恰浪一边流口水。

终究无计可施。

表叔出门转右,再转左。无使盯梢我也知渠去歆哋……煎鱼啯香气惊心动魄,它缭绕到阿樖大桑树底,桑叶闻到煎鱼的香气亦发出沙沙响,讲实在的,系我啯肚发出啯沙沙声……我尾随香气飞奔到桑树条巷,快快攀上树……表叔打布袋翻出一嚿芭蕉叶包住啲嘢,他解开芭蕉叶,煎鱼的香味热烈地冲破亮瓦像蚊蠓一样乱纷纷,我望见渠使手指捻起至大阿条(有拇指般粗细)送入白寡妇嘴里。她嘴在动,身也在动。我企在他们上方的瓦顶他们一无所知,两人发出的腥气盖过了煎鱼的气味,透过亮瓦升了上来,对付啯啲嘢,我只有屙一泡尿……哗哗热尿落在亮瓦上,我希望尿水打某个瓦罅漏下去,滴到表叔的光屎忽至好,但非我所愿,尿水沿着一块块叠着的瓦片流到檐头,滴入门檐的一口缸,缸里种着几樖细葱,阵阵猛尿系飞来横祸(人尿不稀释,小葱会被烧焦)。

两人一点都没觉察……

我打西门口瓦背顶跳到照相馆银行去公园鸡蛋花树,再搭乘玉兰树万寿果树马尾松树到桥头最大阿樖榕树上,一跳就落到县二招瓦背顶,沿住火烧街竹器店米粉铺同打铁铺我落到一樖苦楝树上,当我弯下腰去执一粒苦楝子时,见到个男人驼住背在屋里写字,佢头发长长似只颠佬,佢写啊写,忽然抬头向瓦背顶睇,我以为佢发现我,但冇系,我觉得系佢惯常啯姿势。佢向顶上睇,又猛拧头,之后佢就将纸拨一边,企到木凳后头踎起马步。

佢一动不动,一郁冇郁,像屙屎,但显然冇系屙屎,因为佢穿住裤。佢一动不动……我打瓦上行到隔篱做芥菜包只铺头,见龅牙女人切咸菜,厨房有冇有一碗白粥呢,白粥同咸菜,啯两样天生绝配,我探头望下底,望得自己有啲肚饿了。佢饭台堆满别样嘢:米粉、油渣、花生碎,仲有绿色芥菜叶。切碎啲咸菜同花生、油渣捞一起,大海碗啾啾响,香气升上瓦背顶,打瓦罅钻入我鼻窿。佢使一只小调羹装啲啲,鼻屎大,放入米粉中间,捻圆,揸扁,使芥菜叶包好,一只芥菜包就包好了。趁佢上煲蒸我赶紧行开,衫袋冇银纸,我冇想畀龅牙女人斜我一眼,佢眼白仲大过鸡蛋。

行过苦楝树时我谂起陈地理,阿个踎住马步啯男子佬,我打亮瓦向下望,佢仲像头先时踎住马步像屙屎。听闻讲,想做神仙可以噉样企住半日一动不动,我冇知佢系颠佬系神仙。为弄清啯件事,冇事时径我周时去佢瓦背顶,亮瓦下,佢啯簿写了好几本,纸越来越多,啲纸上印了一道道横线,系啲表格。

佢使墨水笔在上头写啲蚊蠓大啯数字。蚊蠓飞舞,黑麻麻一片,我见到蚊蠓飞入佢头壳。啯间屋冇似正常屋企,冇米缸尿缸,亦冇有挂在房梁,冇挂篮,有一部电话机,我两岁之前见过电话机,不过好多事我冇记得了……电话?嘚?嘚响到震耳,佢讲电话:“系,我系陈地理。哦哦,王经理,好嘅,我睇下,呢个,呢个。”放下电话佢有啲心烦,肯定系表上啯黑蚊蠓整佢头痛,佢抌抌头又抌抌腰,啯阵时我睇佢既冇似颠佬,亦冇似神仙,而像只生病老嘢。

星期六我去睇了场《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系学生包场啯。一出电影院门口我就以最快速度攀上县二招门口阿樖大榕树,沿马尾松树万寿果树玉兰树到木棉树,我又到了俞家舍附近阿樖苦楝树顶。

啱到佢瓦背顶,电就停了,周围一片漆黑,连路灯都停了。我闻瓦背顶下底擦火柴,火水灯就光了。冇单只火水灯发光,仲有碌亮光在角落喐住,一只细火水炉,上面坐一只细锑煲,正煮住水,佢打床下底一只纸皮盒拎出一嚿柚子皮,使水果刀,鎅成橡皮大就投入锑煲。

陈地理不与人同……梁医生打把电筒入来,掅只饭盒。但陈地理一啲都冇见欢喜,梁医生打开饭盒,系韭菜炒鸭蛋。但陈地理巢眉头,好似饭盒冇系韭菜炒鸭蛋,而系屎。我冇信,世界有人冇钟意食韭菜炒鸭蛋,除非系傻佬,我见过西门口一只颠佬执街上菜塞入嘴,冇分生熟,噍得像煎鱼噉香……陈地理对韭菜炒鸭蛋的态度使我断定:佢离真颠佬相去冇远嘞。

……我闻渠问:我啯黄豆呢?炒黄豆?

廿几年后我正闻讲,陈地理啯时径有精神分裂症,佢成日认为自己处于时间支流之中,要噍几粒黄豆才返得回啯只世界。后来佢着送去柳州精神病院。

亦系到阿时径,我才第一次听闻讲,陈地理其实系我姨丈,亦系跃豆嘅姨丈,系远婵姨妈老公……十一姨梁远照、四姨梁远婵同我阿妈梁远美系疏堂姐妹,同一只阿公……三十年间大家族啯关系在晦暗中,逃亡、镇压、入狱、受控制,最好歆只人都无知同歆只人有关系。我四十岁之前不知我十一姨、四姨都在圭宁,我以为亲戚们或者远走他乡,或者不在人世。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在瓦背顶望见陈地理台上啯簿同表格密密麻麻,阿上头黑色蚊蠓打佢头壳飞入飞出。有一次佢觇头望瓦背顶,佢一定望见亮瓦上高两只眼,我闻叮一声,我哋四目相对。佢一啲都冇吃惊,他向我笑一下,笑得像哭。

他说:“你好,外星人。”

我问:“咩嘢系外星人?”

“就系第二啲星球嘅人。”

虽然我有时径都觉得天上高有可能有人,但打一个人嘴里讲出,我大大吃一惊。我鼻公紧贴住亮瓦,听闻佢热切讲:在很远很远嘅天上,银河之外,梗系有外星文明嘅。佢放入嘴一粒黄豆,噍过之后吞落喉,然后觇高头向亮瓦问道:“你打歆只星座来嘅?小犬座?定系天兔座?或者狐狸座,或者乌鸦座。”

佢又噍了一粒黄豆,“太远了,肉眼根本睇唔到。”

佢喊我仰头望天,睇一只由七粒星星组成嘅匙羹,啯只北斗七星我两岁就认得,就识,佢讲啯只就系大熊星座。佢继续噍黄豆,“肉眼睇得见嘅星座都无人,有人嘅星座肉眼睇唔见。时间嘅支流……我知嘅,你喺打支流来嘅。”关于我逃学,渠讲:“逃学不一定系坏事,关键要睇打歆逃去歆。”

阿日开始,我打瓦背顶啯瓦上落到佢窗口啯苦楝树杈上。夏季晚间屋焗热,但树杈上有细风,我喊佢打窗口爬出,直接坐到树上,啯只半老嘢,佢听我指挥,端一张凳摆好,一只脚跨上窗台,另一只脚踩在我帮佢踩低啯树杈上,佢一上力,成个人就坐上苦楝树了。坐定之后,佢讲:“你好,乌鸦。”“我唔系乌鸦,我系小五。”佢打衫袋摸出粒炒黄豆俾我:“你好,小乌。”

我在树杈上享用过佢韭菜炒鸭蛋、煎豆腐、花生米,亦享用佢同我夜观天象时嘅胡言乱语,佢教识我八十八只星座名,乌鸦的故事和鸡蛋花的学名(鸡蛋花,学名缅栀花,别称印度素馨,属夹竹桃科,全球约五十种)。当大猪赖胜雄大声背诵“劈劈拍,劈劈拍,大家来打麦……”时径,我背诵“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们在朗诵《半夜鸡叫》,我朗诵《赤壁赋》。他们打少年之家借阅《卓娅和舒拉的故事》,我读一本竖排版繁体《红楼梦》……

阿只夏天,我在陈地理处接上阿婆啯启蒙,我在树杈上有一搭冇一搭跟住啲咬口句跳来跳去,我至钟意阿啲——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鸟系我钟意知啯,射日后羿、填海精卫、补天女娲,仲有《山海经》啯各种怪物,我钟意知道。在公园鸡蛋花树啯粗大树干上,我使削铅笔啯细刀仔雕了条有翼鱼。我相信在十丈远啯北流河里就有啯种鱼,佢哋在晚间浮到水面,发出粼粼萤光。

仰头望天,陈地理叹道:“而家嘅课本啊,实在系啊……”我睇佢发出嘶嘶声,问佢系无系而家课文整佢牙齿痛。“系喎系喎,牙痛。”佢讲可惜揾唔到先前啯国文课本,阿上头有猫、狗、春天、纸鹞,啯啲图系几爽逗啯,丰子恺味道,就系童趣知无知……可惜呀,可惜,可惜冇畀我返学校教地理了。

大多数时候佢坐在靠窗书台。我提醒佢,将书台拖近啲更方便,一抬腿就跨上树。我企在窗外底苦楝树杈上。佢将梁医生带来啯饭盒举在手上,有一啲炒燶啯花生米,或者煎到两面微黄啯豆腐饼,我睇住饭盒,大声喊:“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喊完了,佢就分我一粒花生米,有时两粒。如果系三粒,佢就会派我去东门口杂货铺,帮佢打上二两桂林三花酒。

半边月亮打头顶落到屋脊下,渠缩回窗子里(多半他不在树杈上,他本来就是坐在窗口的桌子上的),他摸摸口袋里的黄豆,讲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睡在黄豆里,晚安。”

我在瓦背顶同树顶游**时径,圭宁啯天,大事细事冚冚过。有时径,天空紫红色,到处都系土高炉,难睇丑陋,凸凸啯土堆烟囱,喷出黑烟,光漫红,云反射,红黄光映天映地。人面都是红黄色,地底燃,黑烟升上一片,今生前世,生或死,乌鸦铺在天。

铜阳书院啯大木棉树、大乌桕树,河边最大啯尤加利树、西门口街巷啯大人面果树,街上凤凰树、古荔枝树、大芒果树、大榕树,重重跌落地,变做劈柴,送入难睇丑陋土高炉,淤塞灶眼变作烟。

阿时径,跃豆仲在渠阿妈肚里中,渠通过脐带,闻到古树烧出啯火烟……佢出世几个月,远照姨母孭住佢,去民安公社大炼钢铁,同佢一同仲有两个女同事,各人孭住自己啯细虾仔……

1958年剩的大树不到三分之一,我的空中路径成日中断……打西门口攀上一樖树再冇直接到得龙桥小学,往时我攀上人面果树,半丈远,就会有一樖玉兰,玉兰树之后系木棉树,木棉树之后系苦楝树、榕树、万寿果树、龙眼树、芒果树、马尾松树……

我总要一再提到它们,它们曾是我脚下富有弹性的神奇道路,是深浅不同的绿色,或大或细的树叶,时疏时密,光滑和粗糙的树枝交替摩擦我的脚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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