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那红线,不知是绑在他身上还是你心里?

1

七月三日是宋帝五十岁生辰。两月前,他曾在皇寺受惊,丑闻还是新鲜热乎的,又废立了太子,如此折腾了一番,精力骤降,好似一下子衰老了十来岁,故而也不愿大肆操办,发了话只随便办场家宴即可。

濮阳王因为上次出宫狩猎没看顾好李颐听,正在被王妃禁足,哪儿都不许他去。濮阳王妻管严在都城是出了名的,宋帝也允了他的请求。

不过李颐听却是要去参加的。不止参加,她还一改往日做派,特意打扮了一番。

红豆比她还要兴奋。这是她家小姐从郸城落水后第一次主动要求打扮,午后,红豆便抓着李颐听坐到镜子前开始折腾,一直捣鼓到傍晚要入宫了才作罢,李颐听中途还睡过去两次,醒来吓了好大一跳。

宋炽本就长得不俗,五官清雅端方,放眼都城都数上佳,经红豆一双巧手侍弄过后,更是如同明珠生晕,再加上额前的大红花钿,更添一丝娇软媚态。

红豆对着李颐听看了半晌,本来她就觉得自家小姐美貌第一,如今更是夸得口干舌燥。

她挑了件朱红色的张扬衣裙,李颐听却不大喜欢,看了一圈,选了一件浅绿色的罗裙。

“小姐,这件太素净了吧?”

“妆容已经如此艳丽,若是裙子再过张扬,反而喧宾夺主,让人眼花缭乱了。”李颐听微微一笑,转身回屋里换上,又捏了一把绣着水芙蓉的轻罗小扇盈盈走出,冰蓝丝带在手中化作长长一条系在腰间,浅绿轻纱摇曳,叫人看了只觉得在这盛暑之下一股清凉之意扑面而来。

红豆喜欢得直叫唤:“还是小姐有眼光!今晚您肯定迷倒一片!”

李颐听被她拽着转了两圈,笑着道:“一片倒是不用,迷倒一个就行了。”

她早前便知晓,今日皇家家宴便是魏登年遇见苏觅的日子,所以她才精心打扮。月老告诉过她,情敌相见,首先气势不能输!

华灯初上,照亮连绵宫阙。

李颐听被接引姑姑一路带到神扶殿,将上台阶时却听见好大一声“炽儿”。

回过头去,就见宋戌隔着老远朝她兴奋地招手。不知是那身太子的衣裳本就灼灼耀目,还是那瑰丽的夕阳格外眷顾他,明明殿前有诸多宗亲大臣,可暮色却只落在他一人身上,朝她跑来时就像一束移动的光。

李颐听等了宋戌一会儿,同他一道进殿,原本还在寒暄的席间众人立即安静了一瞬,臣子席中,一道目光格外炽热。

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宋戌爽朗地摆摆手:“既是家宴,不必拘束不必拘束啊,都坐。”

皇子公主们居左,臣子居右,众皇子中又以太子为尊,设位左上。然而宋戌进了殿,却在李颐听的席位上坐下就不走了,李颐听今日顾及着形象不敢动粗,轻推他几下:“去你的位置上。”

宋戌道:“也行!”说着,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把李颐听扯了过去一同坐到了首位。臣子席间一直追随她的那道目光也紧紧跟了过去。

李颐听被拉得一个趔趄,不情不愿地坐下,压低声音怒道:“宋戌!”

“来人呐,把郡主的席撤了,她就坐本宫这里,把她的碗筷拿过来。”宋戌得意扬扬,“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诚不欺老子,你既然好生打扮了,自然要离我近些,我也好多看看,看清楚才不枉费堂妹你一番心思啊。”

李颐听:“滚滚滚!”

为免他再生事,李颐听便没再移座了,只是往旁边挪了几寸,又看了看他俩中间的空隙,还要再移,却被宋戌一把揽住,猛地拉了回来:“席子就这么大,再动就要出去了。”

李颐听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一下子又被拉近,她拍开宋戌的“爪子”:“这么多人,你给我安分点。”

宋戌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倒了杯酒,在李颐听的杯子上清脆一碰。

李颐听叹气,别开头喝酒,却和那人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郑易坐在对面后方,多日不见,更加清隽也更加稳重,穿着六品朝服,似乎是没想到她会看过来,打翻了手里的酒杯,急着去擦,却改变不了袖上已濡湿一片,面红耳赤,更加窘迫了。

李颐听等他收拾妥当,朝他微笑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郑易忙拱手回礼,匆忙收回了目光。

宋戌在两人间来回看了看:“今年的进士,你们认识?”

李颐听点头:“住在外祖母家时认得的,现在新人也能来给陛下过寿吗,规矩改了?”

“哪能啊,你自己打量一下,来的哪个不是肱骨重臣宗亲皇室的,这个啊,是毕愁新得的学生,被点进内阁了,想来肚子里有些东西,那老头喜爱得很,走到哪里都捧着带着。”

竟入了毕愁门下……

李颐听微微蹙眉。毕家人品恶劣,得找个时间提醒一下郑易,不能和他们走得太近。

没过一会儿,宋帝便携着章贵妃到了。皇后已经过世,后位空悬,太子生母章贵妃自然成了大家的头号巴结人选,众人对她的态度已然如同皇后。

这位皇帝还是和李颐听前世的印象一般无二,粗眉长目富态有余,不论是性子还是长相,宋戌都与他有两分神似。

李颐听见到宋帝的次数不多,也没有太多交集,此人做明君不足,做父亲却是极好,从前没少纵容宋戌宠着她胡闹。

宋帝没读过什么书,江山是魏家和藩王们打下来的,席间来来回回讲了几句话,也不外乎是这个黄豆焖猪蹄好吃,那个青梅酒酿得不错,跟臣子们交谈也是十分接地气,的确是家宴了。

宋戌不停给她夹菜,李颐听吃得慢,时不时往右边角落里瞄。魏登年穿着一身笔挺的侍卫服立于宋帝身后,神色冷漠,泯然众生,只是跟李颐听对视时目光有一瞬软化,待看到她旁边殷勤的宋戌又恢复如初。

谁也不会想到,两年后,这个御前侍卫就会踏进庙堂的权力中枢,成为卺朝最年轻的太尉,和毕愁分庭抗礼。

看到他,李颐听一下就想起今日的大事,赶紧在席间扫视几圈,却没见到像苏觅的女子。

宴会已经到了酒酣脸热之际,吃喝得差不多了,玩乐自不可少,宋帝挥挥手,舞女们便鱼贯入殿。

李颐听看了几场,连打哈欠,心中暗想,难道她记错了?

却听见“铮”的一声,搭拱成莲花花苞状的八九个粉衣舞姬中间,忽然飞身而出一个白衣女子,轻点足尖,提着一把银剑脱颖而出。她剑法利落,一招一式看起来却极舒服,衣裙晃动间流露一股子飒爽的英气。

女子的柔美和剑意交融,叫周遭的舞姬全部黯然失色。

是苏觅!

李颐听微微直起了身子。

这就是最后害死魏登年的人。

苏觅是臣女,也是太后的侄孙女,这次是专门来给宋帝贺寿的。

李颐听瞧瞧她又瞧瞧自己,一阵懊恼。白打扮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路子,苏觅的别出心裁,把一屋子莺莺燕燕都给比了下去。

李颐听急急回头,却见到魏登年目不转睛地看着苏觅。

她故意碰掉了只杯子,魏登年的眼睛却好似被吸住了似的,动都没动弹。

他从未如此失态。

李颐听愤愤把筷子往桌上一丢,要是即墨神君那个半吊子没出错,今日魏登年看的就是她了!

同时,李颐听心中也酸胀得很。这世上难道真有命定一说?

之前百般接近,却不及她人一眼。

李颐听下意识去摸酒杯却摸了个空,才想起已经摔了,丧气十足地又叫人去拿新的。

宋戌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琉璃杯盏推了过去,轻轻朝魏登年的方向瞥了一眼。

苏觅的献舞赢得了满堂喝彩,宋帝亦大悦,直接就在太子旁边给她摆了席位。魏登年好似如梦初醒般视线回转,李颐听却是不想再看他,兀自吃着,把宋戌夹的菜扒得一干二净,还往嘴里塞了一整块桂花糖糕,把腮帮子撑得满满当当,嚼起来的时候像只小松鼠。

宋戌十分满意,摸摸她脑袋。李颐听懒得和他闹,也随他去了。

苏觅一落座,便立刻朝他们二人见了礼。宋戌悠悠一笑,随口夸了几句,李颐听嚼着吃的,敷衍地点头附和。

在她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中,宋炽和苏觅是旧相识。年幼时她们在宫中是彼此的玩伴,只是后来苏觅十来岁时因为身子弱,被父母接去极远的郊镇养病,渐渐便失了联系。

也正是因为苏觅体弱,总是身子不好,娇娇弱弱,从前格外得太后喜爱,常常入宫伴其膝下。

她长得文弱秀气,言行举止也是斯斯文文的,很难想象刚刚她舞得如此英气。时隔数年再见,苏觅像是变了个人,看上去兴致极高,一张小嘴巴拉巴拉地冲着宋戌说个不停。李颐听只觉得她比宋戌还聒噪,他们两人讲话,中间还隔着个她十分不便,李颐听便想和宋戌换位置,可是刚刚起身就被宋戌重新按了回去:“你就坐这儿。”

苏觅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宋戌的手上。

李颐听没察觉什么不对,因为此刻她正在努力回顾命簿。

未几,她转了转眼珠,坐直了身子,笑得端庄,颇有一个情敌该有的心理素质:“觅姐姐……”

呕!

原主从前便是这么叫她的,只是她开口却喊得十分勉强。想她都不知道长苏觅多少岁了,唉,如今神仙难做啊!

“觅姐姐,一别多年,见到姐姐身子大好,我真是欣慰呀。”李颐听觉得自己就像戏本子里虚伪的女配角,“姐姐这次好不容易来都城,当会多留些时日吧?”

苏觅笑着颔首:“是啊,舟车劳顿了许多日,要小住几月休息才行,我此次来都城之前也已经禀明母亲。只是我还没有找到住处,客栈环境又恶劣,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这是要住在宫里的节奏啊。

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行,绝对不行!

李颐听赶紧道:“觅姐姐要是不嫌弃,就住王府吧,我可是还记着和姐姐从小到大同吃同睡的情谊呢。”

苏觅喜道:“可当真?小炽邀约,我断断不能拒绝。”

她身子都前倾几寸,直勾勾地看着李颐听,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倒像是真的十分欢喜。

李颐听把皮笑肉不笑发挥得淋漓尽致:“自然当真。”

高手啊。

这是高手啊!

不动声色,以假乱真。

要不是李颐听看了命簿,差点都相信她是个天真女子了。

她继续笑:“既然觅姐姐都要住到府里来了,明日我办的马球赛,姐姐定要来参加。”

苏觅还没有答话,一旁的宋戌先插了嘴:“马球赛?我怎么不知道炽儿你要办马球赛?”

李颐听咬着牙道:“你现在知道了。”

宋戌立刻道:“我要去!”

李颐听翻了个白眼,接着假笑:“觅姐姐呢?”

苏觅看了看两人,扬了扬唇:“我也去。”

2

前世,魏登年是屠城后才娶的苏觅,从他们成亲之时算起,距离他登基称帝还有三年,距离被心爱的女人背叛、挑断手脚筋囚禁而死还有五年。

这中间数年还有许多机会。

李颐听想到这些,心里又松快一点。

既然知道他“不爱红妆爱武装”,李颐听当即决定趁着魏登年还没对苏觅情根深种,多展示自己孔武有力的一面。

宴后,她趁着宋帝高兴,打着明日出城去打马球需要人保护的幌子,借了魏登年和其他几个侍卫。

与宋戌别过后,李颐听便和与苏觅一道上了马车回府。

车子缓缓而行,一路上安静得李颐听浑身不自在,连换了几个坐姿,最后终于忍不住道:“觅姐姐,你为何老盯着我看?”

苏觅微微一笑,唇齿轻张:“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李颐听:“谁?我?”

苏觅瞧着她,眸光悠悠:“今日再见小炽,我才真正懂了这诗的含义。”

李颐听半点不推却:“姐姐好眼光。”

哼哼,知道老娘漂亮就早点知难而退!

苏觅被她甚为嚣张的模样逗笑,轻掩嘴角,忽然道:“我看小炽今日和太子走得极近,你们关系很好?”语气里有几分试探。

李颐听道:“还行吧,宋戌跟宫里其他人比起来性子直率,跟我算合得来,只是那家伙最近以为我喜欢他,那股得意劲有些烦人。”

苏觅神色一动:“那小炽喜欢他吗?”

“怎么可能!”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好不好。

苏觅一下子放松下来:“那便好。”

马车颠簸了一下,李颐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苏觅道:“无事。”

李颐听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马球赛分为两队对抗,每队四人,一场有六局。

比赛地点在城外开阔处,王府的人早早清了场子,仲夏的日光把草地烘得油亮亮的。

李颐听和苏觅到时,魏登年已经和几个侍卫在候着了,见了二人,纷纷行礼。

李颐听从他们跟前一一走过,骤然在魏登年面前停下。他清冽的眸子瞧着她,嘴角隐隐扬起笑意,李颐听的手指却点向他身后那个清秀的侍卫:“你叫什么?”

“回郡主,小的张隽。”

“好,张隽,帮我挑匹马来,要最高壮的。”

“是。”

魏登年的脸色一下子变了,目光问询地看过来,李颐听却不看他。

此时宋戌也来了,身后还呼啦啦地跟着一堆伺候的宫人,比马球场上的人还多,刚一到马球场便大呼太热,催着宫人布置凉棚。

还隔着些距离他就喊道:“炽儿你不是要办马球赛吗,就这么点人?”

李颐听对苏觅讪笑一下,赶紧走过去:“我这不是觉得太铺张了嘛,而且也不太爱和宫里那些人打交道,我球技不好,万一输了多丢人,想着也就是过过瘾,就咱们几个就够了。”

“可是你、我、苏觅,连基本的人数都不够啊。”

“陛下不是送来了好些侍卫吗,喊上几个不就行了,大惊小怪。”她说着转头,张隽已经牵了一匹黑马过来,身上油光水滑,的确也高大。李颐听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便看到旁边的魏登年正跟苏觅说话,还拉了一匹小白马来。

“苏姑娘,你选的这匹马太野,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尝试,太过危险,骑这匹温顺的吧。”

苏觅温温柔柔地笑着道谢,接过他递来的缰绳。

李颐听心里那个气啊,就跟天后知道她大儿子把她专为洗脚辟的生姜地里的姜都挖了送小天婢差不多了。

旁边的宋戌突然大大地“哦”了一声,胳膊肘捅捅她,一副全都明白了的样子:“为了多和我相处,还特意弄出如此排场,炽儿真是用心良苦啊。”

李颐听抬腿,踩了他一脚狠的。

“咱们人数不够,反正也不是正规比赛,你的身子也不能打太久,便不设那么多规矩,时间场次都不必管,三球定输赢,如何?”李颐听讲完规矩冲苏觅一笑,“这么多年了,不知姐姐的马术有没有精进,不如你我一人为一队,比一比吧?”

“好啊,小炽数年前输给我时可还哭了鼻子,今日我也想看看呢。”苏觅欣然接受,“既然规矩你定了,姐姐便先问你要太子殿下这个队友如何?”

还翻旧账,呵,伪善的女人!

“行,他就跟你一队,那个张隽,你跟我一队,还有你和你,跟我一起。”李颐听一口应下,又点了三个侍卫加入。

苏觅也随手指了两个。

宋戌:“……”

怎么谁都不问他?

被李颐听完全晾在一边的魏登年有一瞬间蹙眉,转瞬即逝。

马球场长三百码,宽两百码,两队参赛者各四人,持杖共击一球,打入对方球门得分。

八人换了飒爽的窄袖锦袍,男子头扎软巾,李颐听和苏觅都嫌难看没戴,只是换了马靴。

木质马球大小如拳,外表镂空,还涂了七彩颜色方便辨认,上面绑着一绺红色丝带更显玲珑。

魏登年将马球放置到中线后走开,第一下鼓声落下,李颐听便先人一步出了棍。七彩的木质马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数人朝着马球追去,骏马飞驰争抢一球,晃得人眼花缭乱。

前世李颐听没少跟皇子公主们打马球,表现得不能太弱让人轻视,也不能喧宾夺主过于抢眼,要让人看起来觉得尽了全力却又输得不动声色才好。

此刻却不必再藏拙。她本身就会骑马又有些武功底子,轻轻松松便拿下第一球。

第二球却是宋戌进了。

忘了这小子一直都是玩物丧志的主,马术倒也不赖,李颐听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第三球苏觅抢到了第一杆,驾着小白马巧妙地左右穿梭,绕过了两个侍卫,却没躲过张隽——他挥杆接住球后朝着李颐听一记长传,一直在苏觅方球场等待机会的李颐听立刻接下,驭马前冲。

苏觅紧追不舍,两道纤丽身影几乎并肩。李颐听有所感知,侧目过去,光影从右边一寸寸磨亮她的肌肤,如明珠生晕,灼灼其华。

“苏觅抢球啊!”

宋戌一声大吼。

苏觅急急出杆,李颐听却在她面前突勒缰绳快速回转,掉头到了苏觅身后躲过了球杆,随即反手一击,流畅漂亮地拿下了第三球。

胜负已分。

李颐听朝着前方娇俏挑眉,却听见身后苏觅惊呼——她的白马被李颐听惊到,仰天嘶鸣一声,把她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李颐听立刻叫停了马,翻身下去查看她的伤势。魏登年比其他侍卫来得更快,长臂一伸,竟把苏觅拦腰抱了起来往凉棚里跑去,路过她时还急吼吼地丢下句话:“快叫太医。”

还没从大展雄风的喜悦里回神的李颐听顿时五官扭曲,挤出回答:“???”

分手!

苏觅的脚只是扭了一下,太医赶到时已冰敷许久。

李颐听没有想到率先恭贺她的竟然是苏觅,人家脸都疼得煞白煞白的,坐在席间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脚腕,格外惹人怜惜。

“这些年养病把身子都养虚弱了,竟没想到输给了小时候的爱哭鬼。”苏觅笑眯眯的,语气就像哄小孩,“小炽今日真厉害。”

宋戌的手搭上李颐听的肩:“可以啊炽儿,你又引起老子的注意了。”

李颐听连打闹的兴致都没了,勉强笑笑:“你既受了伤,也没法继续打了,便让太医好好瞧瞧,今日便到这儿吧。马车留给你,我还有事先走了,等会儿让……”她看了眼头也没抬,还在给苏觅仔细包扎的魏登年,“就让他送。”

苏觅嘴快,接口道:“便劳烦太子殿下送我回去吧?”

李颐听道:“随你。”

正跟着她走的宋戌只能折返了回来,眼巴巴看着李颐听翻身上马远去。

3

月光如水,星罗棋布。

都说做神仙好,可是九重天上没有人间的美酒,因为神仙都是喝不醉的。

再世为人,小酌才是人间快意事。

可是天底下的凡人喝酒,大多都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李颐听独自在房中喝得醺醺然,身子半撑着桌子才勉强坐直了,看着手腕上那碍事的冰蓝色丝带越发不顺眼,一把扯了下来一顿揉搓:“月老,给我出来挨打!”

未几,浅淡的光芒从丝带中溢出来。

她身子软成一摊水,趴在桌上嘟囔:“不是你说早早接近培养感情吗,为什么那个苏觅一来,魏登年就像丢了魂似的?你白看那么多戏本子了吧!”

半晌却未听见有人接话。

抬起头,眼前惊见一位清润俊逸的男子,周遭仙气郁郁缭绕,眸光流动,凝神看着她,嗓音如同三月的清风过境,带着微微的怅然伤神:“你终于肯找我了。”

她看得愣了,大大“咦”了一声,气都忘记撒:“月老你怎么变成个小公子了?嘿嘿嘿,还挺好看,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那是你的故人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大抵是他更好看吧,见过我那位故人的,都说他是九重天上最好看的仙人。”

司白眼睛弯了弯,替她倒了杯茶:“是什么伤心事让你喝成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个李颐听又来了气,把杯子往前一推,冒着热气的茶水立刻在她手背上倾溅一片水渍。

李颐听还没喊痛,司白已急急拂去了茶水,捧住她的手蹲着吹凉气:“有没有烫到?你小心些。”

李颐听晕晕乎乎道:“什么汤?我不喝!月老呢?你叫月老来!”

司白抓住她乱晃的爪子,掌心变出一管伤药:“你别乱动,不然你这凡人躯体明日该痛了。月老他老人家事忙,便托了我下来。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来替你解决。”

“那你替我问魏登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她气势汹汹地质问他,低着头,微红的眼里却滚出一滴泪来,语气忽然间就弱了下去,“他怎么还不喜欢我呢……我都累了。”

“啪嗒。”

司白手指一僵,手背上那颗轻飘飘的眼泪震得他胸口发紧。

他挤出个勉强的笑来,问道:“你下凡前特意绑了条红线,却不知,是绑在他和苏觅身上,还是绑进了你的心里?”

李颐听猛地抽回了手,惊站起身,旋即破涕为笑:“我怎么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忘记了!他身上绑了红线,还是加粗的,仙力极盛……他不是不喜欢我,他是被控制了!”

魏登年那些丢了魂似的突兀言行一朝全有了依据。

她转身将司白拽了起来,剔透眸子里全是欢喜。

司白静静看着,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轻声道:“我的襄安这样好,自然谁见了都会喜欢。”

李颐听高兴得咕噜噜灌了半壶酒下肚,司白急急去抢壶,却是晚了,晶莹的酒液从嘴角漏了些许,染得唇色潋滟。她伸手推他:“小公子你快回去,回九重天告诉月老,让他赶紧给我把绳子砍断!”

司白未动:“一会儿回去我就转告。”

“不行!”李颐听撒泼道,“你现在就去,要不然就把我和魏登年也系上!”

她一拉衣袖,伸出一截白花花的手腕。

司白顿了顿,帮她把袖子扯下来一寸:“好。”

他唇动了动,李颐听的手腕上便凭空多出一条红绳来,自发打了个结系上,还露出一截长长的线,尽头在他的腕上。

司白轻轻一抚,便隐去了红绳实体。

盯得正仔细的李颐听揉揉眼睛,他又收来了桌上的丝带,原样给她系了回去:“我明日便要出战了。魔族猖獗,战事越发激烈,怕是有些时日不能再来,这条红绳便送你,权当附身符吧。”

司白手一挥,盯着手腕出神的李颐听身子一软睡了过去。他伸手将她抱上了床榻,轻柔地拂去脸上的碎发:“向来不胜酒力,也不知道少喝些。”

李颐听翻了个身,梦中嘟囔道:“绳子,告诉月老……”

他面上重又现出怅然伤神的表情,丝丝缕缕的悔意将他整个人裹住缠紧。

司白懊恼地闭了闭眼,消失在她房中。

李颐听从前便不大能喝酒,这算是她与桦阴国诸位皇子有明显差距的地方了,可没想到凡人宋炽比她酒量还差,一醉竟然酣睡了三日。

醒来时红豆还双眼通红跪在她床头,告知了一件让她一下床就险些摔着的惨事。

她被宋帝赐婚给藩王之首张鹤了,她被封为公主的诏书也已经送至王府。

李颐听喝了几杯茶水,又掐了红豆一把,听她痛得嗷嗷叫唤,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张鹤曾跟魏家一起帮宋帝打天下,是开国重臣,为人嚣张跋扈又特别迷信。大师说住宫殿不吉,那四四方方的院落高墙会束缚住他亨通的官位财路,他便学着外族部落,自己在翼都开了山头搭建宫帐。

已经身在藩王高位,却还想再升,可见其野心;而且他那连绵的毡包,占地竟有皇宫一半大小,毫不避讳。

不过张鹤的兵权不及魏家,对当时的宋帝来说并不是第一大威胁。

魏家被灭后,张鹤安分了很多,但是最近废立太子搞得朝堂动**,他便又起了心思。

起因是他的一个侍妾死了,于是找府上的大师算卦,算出他最近将有血光之灾,如果能娶一位贵人就可转危为安,冲了凶卦。

那货立刻一封折子,夹了大师的卦象,快马送到了宋帝面前,求宋帝救命莫让他横死。

竟然因为死了个妾侍就要求娶卺朝的公主!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知是真迷信还是要试探宋帝待他的心思,好有进一步举措。

可他跟宋帝一般年纪,已经五十岁了啊!

李颐听安抚了一把红豆,去见了濮阳王和王妃。

王妃已经两天没有用饭,就躲在屋子里哭,谁也不见;濮阳王又是个没主意的,为难地看着她,只一遍又一遍道已经接了旨,不能不遵啊。

李颐听注意到濮阳王的眼睛也湿湿的,她不愿意为难这对和善的父母,沐浴更衣,决意进宫面见宋帝,求他收回成命。

宋帝对宋炽一向不错,李颐听把最后的希望放到了这个人身上。却没料想,她连宋帝的面都不曾见到就被宋帝贴身的宦官拦了下来,宦官说皇帝正在与大臣议事,李颐听便在殿外等待。

一下午过去了,好不容易里面的臣子都出来了,李颐听再次求见,却被人请得更远,说是宋帝累了要休息,晚上还要去章贵妃那里用膳,没空见她。李颐听算是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地朝宫外走去。

皇宫大内,却听见有人驭马奔来,在肃穆静谧的宫墙内格外清晰。

蹄声渐近,在她身后一路疾奔而来,李颐听刚刚回头,便被人一手拦腰截起,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之上。

宋戌的胸膛贴着她,手掌将她搂得紧紧的,李颐听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月麟香味道。

他的气息环绕着她,眉目间一派果决坚定,朝着宫门冲去:“那劳什子公主咱们不当了,老子带你私奔!”

李颐听道:“宋戌,谢谢你,我很感动,但是……”

宋戌打断她:“没事,就算不当这个太子,就算被父皇打死,老子也要带你私奔,这次是皇帝过分了。”

李颐听道:“不是,我是说,你要带我私奔也不带点细软盘缠什么的,我们俩这样冲出去不得饿死穷死?”

“啊?”宋戌有一瞬窘迫,他确实没想到这层,但这情绪很快变成了痛心疾首的指责,“宋炽!你还有没有一点私奔的期待感、紧迫感、神秘感!现在是说这种破坏气氛的话的时候吗!”

李颐听耸耸肩,笑着闭了嘴。

宋戌的马穿过内宫,他此刻只想抛开太子的身份,抛开他所拥有的荣华富贵,抛开那些代表他无上尊荣的东西。

宫人们起先还扛着仪仗追赶,渐渐地便跟丢了,虽然仍在继续不管不顾地追,可宋戌的马将他们都抛在了后头。李颐听听见身后那些呼喊声越来越小,听见巡查的御林军大叫禀告陛下。

但宋戌一直没有停下。他怀抱着她穿过皇仪门,穿过门下后省,经过长青门,最后到了北侧门。

从这里出去,宋戌或许再也回不来了。

他回头往云华宫、他母妃的宫殿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抬手欲扬起马鞭。

李颐听心中微动,叫他:“好了宋戌,就送我到这里吧。储君不得随意出宫,放我下来。”

宋戌没有吭声,甚至更加大力地策马奔驰。

李颐听轻轻回头。他的侧脸离她很近,下颚线绷得笔直,带着一丝决绝的味道。

直到北侧门的守卫看见他们,远远大声呵斥——

“何人驭马闯宫?再不停下,就地诛杀!”

宋戌:“哦。”勒住了缰绳。

李颐听:“宋戌你到底行不行啊?”

宋戌:“宋炽你不要随便质疑男人行不行!”

李颐听跟他对视一眼,彼此都笑了起来。

她翻身下马便要离去,宋戌追了几步,推开上来盘查的守卫,紧张地拽住了她的手腕。

“炽儿。”

李颐听笑着回头,他神色一动,手却被她一点点掰开。

“我原本便没想过和你私奔,你这样闹一闹,我心中好受了很多,谢谢你,宋戌。”

宋戌摇头,艰难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李颐听道:“我们都没办法为了自己割舍掉身边重要的人,别为难自己。至于我,当然是回家啦。”

宋戌有片刻迟疑,便是这片刻,御林军和宫人们赶来,将他拦下。

瑰丽的夕阳缓缓下移,家宴那日也是这样一片暮色。宋戌看着她衣袍上的光束不断移动变窄,直到掠过那道宫门,泯灭不见。

只是上次是叫住她奔向她,这一次是目送。

“炽儿,老子不会让你嫁过去的!”扑上来按住他的宫人越来越多,宋戌拼命挣扎着冲她远远地喊,李颐听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

身为皇子,拥有着天底下少有的重权,他却头一次觉得自己讲出来的话,如此心虚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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