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林道静回到安定县,很想立即担当起县长的职务。因为方方没有安置好,没法开始工作。这情况使她焦灼--工作堆得那么多,自从常里平调到地委机关,县长的职务是由县长秘书代理。安定县的各项工作处于半搁浅状态。道静了解这些情况后,心里很着急。找不到奶母把方方奶出去,她心里也有隐秘的窃喜--方方可以在她身边多停留几天。就是多停留几个小时也是幸福啊!审查结束,柳明调到分区医院去工作;小俞仍是县妇救会主任;只有小冯跟着她,帮她给方方喂奶粉、喂开水、洗换尿布。孩子吃得勤,尿得也勤。她们又不会及时把出小孩的尿,几条棉裤都不够换的。一个小小的婴儿使得道静白天成天忙,夜里也睡不好--孩子饿了,屁股沤了,全要哭叫。说也奇怪,其他声音多高,她有时听不见,但睡在身边的孩子,不用哭,不用叫,只要身子稍稍蠕动一下,熟睡中的母亲就立刻醒来--这真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闹钟,难道孩子的心就生在母亲的心上么?这时,道静急忙披上棉衣,抱起身边的孩子,先喂自己的奶;她奶水少,不够孩子吃,还得喂奶粉。只要他偎在自己的怀里,只要他的厚厚的小嘴唇吸吮着自己的xx头,即使只有几滴奶水流到孩子的嘴里,这对一个母亲--对林道静来说,该是多么动人心魄的欢乐啊!

林道静短短的生命历程中,经受了各种情感的波澜--对个人前途的迷惘与彷徨,对人生意义的探索与追求,为祖国命运的忧虑与担心,对爱情的向往与迷恋,听到卢嘉川"牺牲"后的痛不欲生,以及夫妻不和的种种痛苦所有一个女人能体会到的感情,道静几乎都经历过了。这些情感的波涛,融进她青春的血液,使她成长,使她深爱这美丽而又丑恶的人生但自从做了母亲,她的情感更加丰富了,好像过滤器,把她的心灵深深地细细地滤过了一遍。她突然体会到另一种人生,体会到生命的伟大意义,体会到宇宙万物原始的极其自然的美。她怀中的婴儿,变成世界上最抓紧她心灵的人。她曾千方百计想要堕下的胎儿,一旦呱呱堕地,一旦睡在她的怀抱中,一旦像个小动物般,探头探脑焦急地寻觅着她的xx头时,道静的感情突然变了。她原来极不愿意要孩子,可是当一个活生生的婴儿,被搂在她的怀抱里的时候,这个孩子却变成了她的生命,她的至高无上的钟情者。啊,啊,原来母亲的幸福,原来无穷尽的欢乐,就蕴蓄在这小小的像个毛毛虫一般蠕动的肉体上这深挚的母爱是造物主特地给女人制造出来的吗?母亲澎湃的激情,像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它可以烧尽一切卑微、自私、丑恶。为了孩子,连最最庸俗的母亲也会变得慈祥、高大起来

北方严冬的农舍里,除了白天烧烧热炕,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夜半,屋里脸盆中的水都结了冰,披衣坐在炕上,一般人会冷彻骨髓,冻得难耐。然而,道静却不觉得冷,也忘了白天为孩子忙这忙那的整日劳碌。小冯也是劳累的,可是,夜间只要道静一坐起来,一抱起孩子,她也急忙下地,先点起小豆油灯,然后,给孩子换尿布,从房东用棉絮缝包着的瓷壶里,倒出温热的开水,给孩子喝、给孩子冲奶粉道静忙,小冯也忙。两个年轻的女人为了一个不满两个月的婴儿弄得心力交瘁。

然而,这是道静从未经历过的幸福--世上最纯洁、最炽热的幸福。小冯因为爱道静,同样也分享了一个母亲的欢乐与辛苦。

奶母终于找到了,小方方就要被抱走了。

幸福么?欢乐么?不,她们的幸福和欢乐就要被夺去,就要消逝了。为了抗战事业的需要,道静一生下方方,就决定给他找奶母,托别的母亲去喂养自己的孩子。每当想到就要离开孩子--偎在身边的孩子将难于见面时,道静曾几次偷偷落泪。初生的婴儿不同于长大成人的孩子,母亲和他有一种如胶似漆紧紧粘连在一起的炽烈情感。离开婴儿真像摘掉母亲的心肝。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白天,道静和小冯忙着给方方缝了几条新棉裤。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出生时穿的小棉袄已经小了,她们又给他赶做了两件小棉袄,小衬衣,整整忙了一白天。夜里,道静紧紧把方方搂在怀里。合盖着一条棉被。黑暗中,她那两只闪光的大眼睛,几乎一动不动地盯在孩子的头上、脸上,不停地喃喃自语:

"方方,我的小方方!你就要离开妈妈了也许永远地离开--永远地离开战争,无情的战争,随时会夺去妈妈的生命,也会夺去我的小方方的方方,你能够长大成人么?能够看到战胜了日寇,看见在中国的大地上,红旗到处飘扬的日子么"

道静的泪水悄悄流在孩子毛发稀疏的头顶上。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感到一种要失掉最心爱的东西的沉痛狠狠地刺着她的心。可是,有另一种情感比这沉痛感更有力、更鲜明地浸润在心头--这就是,为了千千万万孩子的幸福,必须暂时丢掉自己的孩子,必须暂时抛弃这难于抛弃的情感。

天大亮了,清晨的喜鹊在窗外枝头跳跃着欢唱。小冯早早起身,帮助道静把方方的衣物、食品,包括一大叠洗烤得干干净净的尿布,都收拾在一个花包袱里。道静也早早起来,她不动身,也不下地洗脸漱口,只是把方方搂抱在怀里喂奶。不一会儿,孩子吃不饱妈妈的奶,吐出xx头哇哇哭叫起来,习惯地要吃奶粉。可是,今天妈妈的脾气变了,她固执地非叫孩子吃她的奶不可。孩子刚吐出xx头,她又把湿润的xx头硬塞到孩子的嘴里。不一会儿,孩子又哭了。道静心痛地望着孩子蠕动的小嘴巴,心里幽幽地想:方方,我的儿子,你现在不吃妈妈的奶,以后--你永远吃不到了--一辈子也吃不到了道静的眼睛又模糊起来。

约莫上午九点多钟,奶母和他的丈夫葛有福来接孩子。奶母母,只有二十四五岁,生了三胎都没有活,最近一个孩子又死了。听说林道静的儿子要找奶母,这对夫妇非常高兴。他们总立不了"子",希望别人的儿子能带头活下,以后自己也好养活成儿子。道静先到奶母家看过,虽然在安定县的边沿,离中心根据地远一些,但这两口子为人热情,思想进步,奶母干净利索。道静和小冯一商议,决定把孩子寄养在葛家。

人奶确是比牛奶好。方方吃饱了奶母的奶,小脸立刻泛出淡淡的红晕,身上透出一股只有婴儿才有的奶香气。道静又把孩子从奶母怀里抱过来,痴痴地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那微微张开的小嘴,更用力地嗅着那种沁人心脾的奶香气。她陶醉又心碎。孩子就要走了,要到别人家里去生活,以后她夜里醒来,再也看不见那迷人的襁褓。白天一整天,再也不能把孩子拥在怀中,轻轻把xx头送到孩子的嘴里

吃过午饭,把方方用小棉被包严实,终于抱在奶母的怀里,奶爹替他拿着大小包裹上路了。道静和小冯还有房东家的老太太、小媳妇都送出村来。看见奶母抱着方方走起路来有些吃力,小冯噘着嘴对道静小声说:

"瞧你--江书记的马你不叫去送方方,倒借给别人家去娶亲瞧奶妈抱着孩子要走三十多里路,多累呀!"

一句话提醒林道静,她推着小冯说:

"正好,你舍不得方方,你跟着送他走。奶妈抱累了,你抱着马可不能要回来。老谭家好容易娶个媳妇,没有轿坐,要马骑,借给人家是正经。"

小冯笑了。摆着手,又扶扶她片刻不离的小马枪,说:

"正好,我武装保卫方方上路。那马呀,连那个马(亻夫)我看是回不来了。今儿个这家借去娶亲迎亲;明儿个那家借去接姑奶奶,送外甥媳妇。你这个县长呀,就凭你的两条腿走路吧。江书记算白送了你一匹马。"

提到江华,道静心里一格登,她不知是啥滋味。看着方方出了村,小冯也跟着他们渐渐走远了,午后的阳光照着村野一片金光灿灿。忽然道静听见一声熟悉的婴儿啼哭声,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在胸口上划了一道伤口,猛地蹿起身,飞似地朝着方方一行人追去。她喘着粗气、扬起满身尘土追上了。奶母夫妇和小冯都惊奇地站住脚望着她,不知出了什么事。道静不出声、把头紧挨到方方的额头上,似乎试试孩子是否在发烧,还是--睡熟了。一看见孩子睡得甜甜的,她苍白憔悴的脸上浮上一丝笑意--像笑又像哭。小冯知道道静的心理,伏在她耳边悄悄说:

"姐,你可不能叫孩子迷住了!这年头,抗日第一,把想孩子、爱孩子的心挪个窝儿吧!"

道静一把攥住小冯的手,笑了笑:

"丫头,谢谢你!把方方送到了,快赶回来。今天半夜咱们要转移到一区去呢。"

道静送走了方方,一个人回到住室。看着孩子剩下的半杯奶粉,扔在炕上的两个小尿垫子,蓦地像抱着孩子似的抱着枕头哭了--这是她搂着孩子睡觉时的枕头,如今,人去物在,她的心又被苦苦思恋孩子、惦记孩子的感情撕裂着

"小林,孩子已经送走啦?"江华的声音把道静猛地惊醒过来。一见江华,她仿佛忘掉了孩子,坐起身来,擦干泪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陌生的人。

"你来啦,坐下吧。孩子刚刚叫奶母家抱走了。不然,你还可以看见他"

"小林,请你原谅!最近平原形势变化很快,战争形势更加紧张,总是开会,没有顾得来看你和孩子方方挺结实吧?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叫你带活了,真不容易。"

道静的心又追踪方方去了--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幸亏今天天气暖和,不然,刚满月不久的孩子,走在野地里会受凉感冒的

"小林,怎么不说话?你在想孩子?这几个月你瘦多了,我很对不起你,只有请你多原谅"江华的声音越说越低,后来,低下头来沉默了。

道静心里空落落的。她从来没有承受过离开吃奶婴儿这般巨大的痛苦。离开好朋友,离开爱人,她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正当这时,又来了江华。她内心的矛盾、凄楚更加沉重。她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好。他--儿子的父亲,似乎已经死掉了,世界上已经不存在这个人了,可是,他又明明站在眼前。

"江书记,你找我有什么工作指示么?关于孩子,你完全可以不必负担。我既生了他,就要养活他。至于县长的工作,我今夜就转移到一区去开始执行任务。"道静神情漠然,好像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说话。

江华面容严峻,冷冷看了道静一眼,忽然来了一句:

"小林,想不到你对我的态度--怎么变得这样了?我们还是不是夫妇关系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现在,我还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这要看事情的发展--一句话,我认为我们间的问题不是个人问题。请你仔细考虑我的这句话。"

江华怏怏地走了。

剩下道静一个人又在不停地思念着她的方方。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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